第10章 味道
莫骧最终将人带回了湮雪斋。
湮雪斋地处闹市,是莫骧官宅,宅子不大,却是花木错落,荷池游鱼,收拾得颇为雅致。只是莫骧嫌闹,不愿在此久居,平日里便由箫猛帮忙打理,宅子里也只留了一个看家守院的王伯。
王伯看着七八岁的小儿嘴唇撕裂,腿骨折断,浑身青紫,是真正的体无完肤,一时心疼得直掉泪:“天杀的,好黑的心子,下手忒重……”
莫骧很想告诉王伯,人性之恶,远非你我想象,从垂髫稚子到白首老翁,人性一但恶起来,却是连魑魅都要逊上几分。
比如当年莫家馕尽数被屠,比如当年莫莲子被亲父强迫买卖,比如乞儿中常见的“采生折割”之法,比如今日魑乱,桩桩件件,哪个不是人心作祟。
可是莫骧最终什么都没说。
说了又怎样,他只是一颗无能为力的石子,他砸不断那千磨万砺的凶刃,他能做的,且十几年来想做的,唯有砸断那只执了凶刃的手。
收拾停当已是疲累至极,莫骧将门窗锁死,再将自己一只手臂绑缚于床头,这才和衣而睡。
又是一夜乱梦纷纷,却是比梦行更让莫骧惶恐的春梦。
他梦见了狐娘子。
狐娘子环着莫骧腰身,一手探向胸口,那手指修长有力,骨节略微突出,分明是一只男人的手。那只手圆润的指尖抚过莫骧胸膛,擦过莫骧睫毛,莫骧想要推拒,却听耳边有声音轻轻唤道:“哥哥……”只这一句,莫骧失了所有气力,一任沉沦……
醒时浑身汗湿。
月下西窗,一点薄光偷窥般漏到床沿,莫骧闭了闭眼,狠狠撕扯腕上绑带,似要把所有的羞耻恼怒惭愧一并从心底扯出。然而没有用,纵然皮肤擦破,绑带崩断,十年情愫却任然根植于心。
除了这月光,无人窥见其丰茂。
生与死之间总是隔着一道梦,一道无法言说的梦。
那双八字眯缝眼,朝天鼻,凸嘴巴,那张灾难一样的脸在莫骧的梦境里反复了十年,那个用全部生命保护了莫骧的人,在梦里与莫骧一起长大,缠绵……
而那个人却是他的弟弟。
莫骧至今记得他第一次做的那个梦。
梦里依然是冰天雪地,他抱着阿丑,一声声唤着他的名字,想把自己一身的暖热全部给他,阿丑醒来,满手鲜血地摸着他的脸喊他哥哥,哥哥……那手却是成年男子的手,修长,冰凉,一路从脸摸到脖子,莫白只觉得浑身滚烫,醒后身下一片冰凉。
他更记得当时的惊慌失措。
不明所以的他不知该向谁询问,于是他本能地省略了自己地梦境,直接把结果告诉了他所信赖的——箫猛!
甚至,他还愚蠢地问了箫猛一个问题:“萌儿,你有没有过这种情况?
然而小他一岁的小丫头箫猛也不明所以,他们二人便找借口去书馆查阅了典籍,自此,莫骧才知道这世上还有龙阳之好,凤阴之和。但是莫骧并不认为自己有断袖之癖,无论男人或女人,他从未对谁动过情,唯有一个箫猛,动的还是兄妹之情。
其实莫骧并不排斥梦中那一时的舒爽,只是那舒爽来的如此龌龊,龌龊到连莫骧自己都不愿触碰自己——嫌脏。
嫌脏的莫骧决定在破晓之前把自己拾掇干净。
于是走向浴房。
浴房隔出两间,外间浣衣,内间沐浴。站在浣衣间,莫骧魔怔。
——有草木味浅浅淡淡。那种味道如春日暖阳里解冻的大山,蓬勃着鲜活的生命力,似苞蕾初绽之芬,又似青草含露之气,再加上人体特有的温热,形成阿丑身上独有的气息。那气息浸泡了莫骧整个童年,直至最后在莫骧怀中戛然而逝。
——恍若置身梦境,莫骧闭眼深嗅,逐着那熟悉而又久违的气息步入内间。霎时,浓郁的草木气携着温热的水汽扑面而来,白雾茫茫中,有人影绰绰,如真似幻。
“阿丑……”莫骧呢喃,声音极轻极淡,宛若梦呓,令闻却听清了。
难过一词,令闻从来只从书中读到过,及至昨夜,那痛失爱子的男人绞住自己衣领,咬牙切齿,双目湿红,那分明是愤怒的表情,令闻却从那激烈的情绪中读到了难过。
此时一片氤氲中,莫骧呢喃着缓缓伸出了手,神色空茫,沉静,暗淡,似冬日里最后一片即将违枝的叶。
令闻听着,看着,瞬间读懂了另一个词——悲凉。
这种平缓却深刻的情绪让令闻莫名跟着难过起来,他缓缓靠近,轻轻握住莫骧伸向自己的手。
触手烫心。一丝清明倏忽而过。
——不,不是梦,梦中之人从来都是冰凉的。
隐在袖中的针尖刺入大腿,莫骧陡然清醒。
意识回笼,双目有了焦点,莫骧对上的是令闻湿漉漉的眼眸,眸底水色如化在指尖的一片雪,凉而不寒。
莫骧抽手撤身,用尽气力摆出淡然之姿,:“抱歉,我,我认错人了。”
退开几步,他这才看清,面前之人胸膛横阔,肌肉健硕,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男人的身体。
莫骧自小与阿丑同吃同睡,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同性之间的身体差异也会如此之大。
眼前这具身体挺拔坚实,似有无尽的力度与热度,让冷惯了的莫骧倍感压迫,他再无法淡然,转身离开。
是逃离。
一连几日,莫骧再未踏足湮雪斋。他把自己关在城南小院,足不出户。
入夜,莫骧抱着一团白色衣物缩蜷在床角。
衣物是令闻的,那日被慌乱失神的莫骧卷在一起带离了浣衣间。
两三日来,熟悉的青草气息已经淡不可闻。莫骧拿着衣物抵在鼻尖,一种深深的悲哀攥住心脏。
胸口疼痛不已。
——阿丑,你若活着,为何还不来;你若已死,为何不带我。
一场大雪,一下十年,年年都是寒冷
一次杀戮,一梦十年,夜夜都是恐惧
一位故人,一念十年,日日都是悲伤
活着,又何苦?又何必!
于至亲之人来说,生死之间,苟活下来的那一个才是最可怜最可悲。
然而必须活着,他想要问问,心存善念有何过错,莫家馕十几口性命,又有何过错。
他不甘心,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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