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红尘
齐玉楼位于内外城交接处,是都城较为排场的酒楼之一。之所以排场,并不单指雕檐映日,画栋飞云,而是指其有三好:菜好,酒好,人好,人之所以好,是因为弹曲说书之人个个俊秀清丽。当然也有三贵:菜贵、酒贵、人贵,人之所以贵,是因为往来酒楼的大多非富即贵。
与齐玉楼相邻的是望玉楼。
望玉楼原叫望春楼,老板人精,借了齐玉楼的东风,改名为望玉楼,顾名思义——期望齐玉楼的贵人们酒足饭饱之余来此地逍遥快活!不成想谢安人更精,因着一个玉字,愣是把望玉楼到齐玉楼出外条子的收成多扒拉了一份到自己账上,自此二楼相协,生意红红火火。
过了望玉楼,继续前行小半个时辰,便到了随医堂北阳分堂。
随医堂与魑魅阁相伴而生。魑兽伤人,极其凶残,被伤之人往往生死一瞬,因此魑魅阁出城巡查,都有固定的随行医员,比如之前随莫骧出城的江枫鎏便是西北门随医。
按说随医堂只接诊为魑魅所伤病患,然而都城巡防严密,鲜少有魑魅出没,随医堂也就同普通医馆一般,接诊普通病患了,比如花柳病人。
与齐玉楼遥遥相对的是北阳山,山上风景秀丽,层峦耸翠,白云观便隐在这山木翠林中。
有人戏称,齐玉楼附近转上一圈,便是红尘里走了一遭:先吃喝,再玩乐,惹上花柳去医堂,出了医堂再上香,保佑安康又吃喝。因此这一繁华地带又被称为小红尘,只不过那是贵人们的红尘,红尘之外却有终日奔劳的贩夫走卒,或残或病的羸弱乞儿……
谢禹面对着众乞儿,将盘中完整或不完整的糕点散干净了,才匆匆返回酒楼,不想一脚踏进,便撞上一个熟悉的背影,发冠白玉,身着绫罗,看这身簇新的打扮,是要会客?
谢禹头皮一紧,便要脚底抹油——开溜。
“站住。”谢安转身,看着谢禹手中枣红漆盘,面有不虞,“干什么去了?”谢禹只得站定,垂眼心虚道:“爹,我,我是看那糕点都碎了,都是客人吃剩的,所以……”
所以浪费了那么多糕点。
难得谢安这一次没有计较,面无表情道:“下不为例。”说着便要匆匆上楼。
谢禹窃喜,心道今日阿爹貌似心情不错,遂来个猴子上旗杆——顺杆爬。
“爹!”他勾了指尖挠了挠劲侧,小声道:“跟您商量个事呗?”见谢安停步,他鼓足勇气继续道,“就是,那个……每月零用,可不可以加点……”
“不多不多,就这么点。”他又急急补充一句,说话间两指撑开一段距离。
不过那点距离在谢安的盯视下缩了又缩,最后索性捻成一线。
谢安的沉默让他明白,此事没得商量。
举着的手终是无力垂下。罢了,不加就不加嘛,他爹有多抠门,他还是知道的。明明家里金玉满堂,却连一件磨破的旧衣也不舍丢弃,他对自个儿尚且如此,更别提对他这个儿子了。
见儿子收了手,谢安也就收回目光,将指中合在一起的两枚铜钱摩擦地沙沙响,许久,重重叹口气,语重心长道:“儿啊,记住为爹的话,靠天靠地,靠父靠母,都不如靠自己。今儿个天色尚早,你先回吧,工钱照旧,就当这月给你涨的零用。”
谢禹:“……”
我!我……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谢安上了三楼,谢禹赌气踢一脚桌腿,一个没拿稳,盘子落地,枣红漆底带着金色描花磕掉一块,引得珠圆玉润的王掌柜笑眯了眼,短胖的手指将算盘珠子扒拉的啪啪响。谢禹脸皮抽了抽,得,今日算是鸡孵鸭子——白忙活了!
齐玉楼后堂,新来的帮厨正在杀鱼,隔着菱花墙漏远远看着垂头丧气的谢禹,笑道:“那小厮也太点背,今儿个才来,便触了东家霉头,今儿个工钱怕是没了。”
掌厨摸一把汗涔涔的脸,顺着他目光一瞅,可乐了:“怎么着啊,才来两天,你就当自己是老人儿了?实话告诉你,自打我来这齐玉楼,人就在这了,你猜人是谁?”
“不是吧?那一身标准的堂倌服,吃的也和咱一个样,难不成是掌柜的亲戚?”
“所以说你这狗眼看人太低喽,”掌厨眼风四下瞟过,忽而压低了嗓门,“我给你说,人那可是正正经经的少东家!”
帮厨被这话劈到愣神,手中鱼儿滑落水中,溅起满脸腥臭,他狠擦把脸,睁眼便瞧见正正经经的少东家惊慌失措奔来:“你,去告诉那位姑娘,就说小歇子不在。”说罢人从后堂侧门窜了出去,帮厨正在纳闷,布帘一抖,谢禹又杀回来了:“想办法拖住她,我换身衣服就回来,还有,谁敢多嘴,说我在此做工,那便是飞蛾扑火!”谢禹将手中抹布一撕两半:“自取灭亡,懂了没?!”
帮厨颤巍巍点头,朝着前后堂连廊处走去。
箫猛正在那里东张西望,心下疑惑:刚那明明就是小歇子……吧?
“不是不是!姑娘您看错了,少东家说小蝎子不在。”帮厨一边擦着手上鱼腥,一边小心伺候着,生怕一不留神,他就成了那块抹布,遂谄笑道:“烦请姑娘正堂里小坐,我给您上……”
少东家说小歇子不在?
箫猛一时琢磨不透这话是什么个意思,不等对方说完,她素手一挥,极不耐烦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歇子不就你们少东家嘛,他不在正好,我找师兄去。”
“……”
帮厨凌乱了半天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狠狠甩自己一嘴巴子,心道又得卷铺盖去了。
华灯初上,入夜的望玉楼美不胜收,这美在于人也在于灯,别家的灯火或红或黄,望玉楼的灯却是少有的浅紫,自檐頂至门楣,星点而落,轻轻浅浅,不灼眼,却又莹莹入目,尽显旖旎。
箫猛望着那一片温柔璀璨捧出的繁华,一时有点心酸,那是繁华的烟花地,那里有她的心上人。
没有哪个女子愿意在这种地方看到自己的心上人,但是她又那么期望看到他。
心上人说有要事,并非全是托辞。
此时望玉楼内,莫骧凭窗而立,身后案几上摊开一幅肖像图,图中少年衣饰华贵,面容清秀,额带镶珠,饰以兽纹。案几旁,一位女子红裙逶迤,容姿艳绝,十点丹蔻正轻拢慢捻,于妖娆中抚出一片悲凉。
一时间,琴音渺渺,歌声袅袅。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
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曲终,女子款步轻移,温软玉臂环上莫骧腰腹:“未曾听闻有如阿丑一般相貌奇特之人,也未曾见过画中人。”忽而手臂拢紧,语出缱绻,“公子今日来,便是与莲儿说这些的吗?”
莫骧轻转身,拿了银锭搁在琴旁,再一揖到底,柔声浅笑道:“烦劳姑娘多加留意。”
女子微红了脸:“连你也要拿银两辱没我吗?”
“莲姑娘误会了,我向来不喜与人相欠。”
“相欠?我的命可都是公子给的呢!公子欠我什么呢?”
明明是软语温存,莫骧偏偏听出了几分怒气,而后似乎想起什么,神色几变,终是红了耳根。
“抱歉……我,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赎身,倘若你执意……,我也可以娶你为妻,绝无二话。”
“那你爱我吗?”胡莲子盯着莫骧不笑而翘的唇角,一字一句缓声道:“要么爱我,要么用我。”
玉指轻轻走过弦丝,随意撩拨起的弦音泠泠如玉碎。
不一样了,到底是不一样了,旧人尚在,旧情不再。
莫骧再一礼,红晕褪尽,缄默不语。
很多感情可以轻言,比如感激,比如惭愧,比如同情,唯爱不可。爱是承诺,是责任,也或许,是一生的负累,莫骧不想给予,自然也不想获取。
隔着茶水温热水汽,胡莲子心底最后一丝热切冷透。
——“骧哥哥,我要做你的新娘子。”曾经,豁了牙的垂髫稚子手执红帕往自己头上盖,适逢起风,那帕子终究落没落下,已无从忆起,她只知道她再无资格,仗着懵懂无知而亦步亦趋。
苦难让他们分离。厄运又让他们际遇,这兜兜转转间已是十几个年头,而他们二人早已是面目全非。
如今她是花名鼎鼎的狐娘子,都城名伶,望玉头牌,王公贵子捧她千金一夜,她该知足,不是吗?
沉默中,有行酒调笑之声漏入门隙,胡莲子神色黯了黯:“罢了,我狐娘子拿得起放的下。公子放心,我会留意。”
“多谢莲姑娘。”
“请君再听奴家一曲。”
“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卷流苏帐……”
想当初胡莲子初入青楼,性情刚烈,拒不接客,直到遇见莫骧,是莫骧要了她的女儿身。
“残月出门时,美人和泪辞……”
胡莲子不知道的是,事后莫骧吐的翻天覆地,并非醉酒,而是她那具温香软玉的身体,那种温软,以及身下略带腥气的血渍令他恐惧。
“琵琶金翠羽,弦上黄莺语。劝我早还家,绿窗人似花。”
一曲终了,夜凉如水。
出了望玉楼,已是半月高悬。箫猛一袭水蓝色窄袖劲服,正隔着往来人群翘首张看,看到莫骧,粲然一笑,明媚生花。莫骧心中微暖,宠溺地摸了摸箫猛发顶:“真傻,来这等我,你都不问我来此地做什么?”
“莫骧哥做什么事都是对的,无需多问。”
离开箫家前,箫明澜曾言,莫让他人成为你的软肋,换言之,莫让自己的梦魇累及箫猛。道理莫骧明白,可是此刻,一张笑脸,一句话,竟让莫骧分外贪恋这人世间属于他的那点暖热。
“就你懂事,说吧,想要什么,师兄买给你。”
虽是夜晚,小红尘里却是人群熙熙,灯火煌煌,其热闹程度却比白日里更胜几分。箫猛性子跳脱,爱极了这份热闹繁华,几步走来,各种糕点零碎很快抱了满怀。
莫骧却是满腹心思,垂眸随着前方之人不徐不疾的脚步,突然那脚步顿住,莫骧抬头,但见一个身材瘦小的江湖郎中一只眼睛戴着眼罩,右手持虎撑,左手举招幌,上书“妙手回春,疑难杂症,专治童疾”。眼见他挤着前方男子擦身而过,那男子脚步微顿,继而不躲不避,仍举步前行,而江湖郎中手里却多了一个钱袋。
原来是个梁上君子。
“师兄帮我拿着。”箫猛将零碎往莫骧怀中一搁,变戏法般又把钱袋摸了回来,动作之流畅,令莫骧叹为观止。
“喂,银子被人扒了都不知道啊?”箫猛拿了钱袋递还,抬眼讶然:“是你?!”
莫骧循声而望,于灯火粲然中,寻得一人。那人敛一身薄光,长身玉立,腰背笔挺。一袭墨蓝华服,衬着雪白的中衣领缘,将整个人烘托地干净沉稳。领缘之上,下颌线条明晰,五官俊朗,清冷的眸光居高临下扫来,端的是睥睨无双的贵气。小红尘往来贵人不少,可似这般贵而不俗,冷而不矫,俊而不媚之人,莫骧敢说,只此一个。
莫骧顿觉醍醐灌顶。
——谢禹缺少的正是这般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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