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存活第一百一十日
这日必不平静。早朝时左都御史拿着塞在门缝里的消息,在朝堂上狠狠参了太常寺卿——高贵妃母族一本。
左都御史一改先前颓废模样,振振有词地数落高家一番。从加害他人的高雪到家族子弟罔顾人命,从太常寺卿家风不正到高贵妃暗害三公主。仿佛每字每句皆现血光,一桩一件都暗藏仇恨。
建永帝脸色异常铁青,震怒之下当场扣押高家人,命余下三卿立即彻查此事,给世人一个交代。
下朝后,李同庚便接到管家递来的口信:“姑娘一醒来,便说要出家当尼姑。”
惊得两人火急火燎地赶回府。
李欣悦圆溜溜的杏眸仿佛死寂古井一般,不复往日灵动。苍白小脸满是病中疲乏,下巴隐约露出几分削瘦。身上只披了件月色薄外衫,衬得身形越发单薄脆弱。
“悦悦,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切不可意气用事。你身上还有伤,等伤好了我们再说好不好?”李同庚半疼惜半叹气道。他十分庆幸,女儿醒来后没有要死要活地说不活了,只要她还肯活下去,就还有机会劝她想开。
李欣悦半低着头,仿佛反应被拉长许多,许久才轻声道:“女儿想得很清楚。如若父亲想要这样,女儿在家等伤养好便是。”
李同庚心如绞痛,手扶上桌面,才勉强撑住几欲昏倒的身体,“你从不曾喊过我一声父亲,只因觉着爹爹更为亲昵。如今……如今却为了这件事……到底何故!”
话落片刻,李欣悦平静无波的眸底渐渐蓄满泪水,缓慢抬头哽咽道:“……女儿不孝,不但给家里蒙羞,凭白增添非议,还给父兄的官途留下后患,稍有不慎便会处处掣肘。这样不孝无德的女儿愧对于你,如何能再喊您爹爹?还能称您一句‘父亲’,已是极致。”
李同庚强撑着上前,掌心抚摸着他的女儿:“不!我们都知此事错不在你。身怀利器,本应用在利人利民之上,而不是为报私仇杀心自起。悦悦十分英勇,身为受害者却敢于抗争。我有这样勇敢的女儿、兄长有这样大胆的妹妹,是家门荣光。悦悦莫再自怜自欺,为此黯然神伤。”
“父亲说得是,”李德峰忍下心中怜惜,“纵使不为自己想想,也替父亲想想。阿娘临终前特地嘱咐父亲要照顾好你。你若就此离家而去,父亲该多心疼呀。”
两父子的话具是肺腑之言,可惜李欣悦去意已决,任凭两人嘴皮子磨破,也无法动摇半分。
李同庚最后决定放手一搏,“既然我们都劝不动你,那就随你去吧,大不了日后想见你了,便去道观寺庙看看你。至于侯府的婚事……爹爹会亲去跟任侯解释。”
话里没提及一句那个少年,可李欣悦胸口阵阵闷痛,被压得透不过气来。醒来后,她第一反应不是害怕惊慌,而是蜂拥而至的羞愧,更是从四肢百骸涌来的绝望。她,已经彻底失去站在他身旁的资格了,哪怕他执着地为自己空着位置。
在日常相处中,她一点一滴地感受到他的用情至深。这份延续两世的感情,显然成了他内心一股执念。他们纠缠至今,结果还是一步步走向虐恋。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该待在他们应该待的地方,而不是去奢望别的。
她几乎想象出,任铭浩得知消息时的愤怒、不甘。他不可能答应退婚的!
他是个很固执的人,执拗得甚至有几分反常。他只要认定一个人,便会不惜代价地绑在身旁,手段却异常温和。这样温柔的任铭浩常令她心软得一塌糊涂,义无反顾地踩进他那近乎不作掩蔽的陷阱里。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叫她失去所有胆量。便是在街上远远儿碰见,她都避之不及,唯恐叫他污了眼睛。
李欣悦既没有出声反驳,更没有点头同意,可见女儿到底还是放不下,李同庚总算觉着稍稍安心。
是以,当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庭院中,她面上没有半点惊讶。或者说,她一直在等他来。
“悦悦,不管你正在想些什么,我都不准、不会、不能应下你。如今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伤养好,等我聘请媒人上门提亲。”任铭浩语气亲切温暖,眼波流转间却闪烁着冰霜般肃杀凛然。
“世子消息真灵通。事已至此,纵使世子不想承认事实,对我的决定没有任何影响。”李欣悦无暇再去管束身边丫鬟,将自己慢慢隐在匿暗中。尽管室内烧着地暖,她依旧觉得无数寒意沿着背脊而上。
“悦悦怕是忘了,我乃是你的救命恩人。若我要你下嫁侯府,以报救命之恩,无人敢拒。悦悦还觉着,我对你真的没有任何影响吗?”任铭浩直直盯着房中模糊影子,看似提醒实则警告。
李欣悦先前言语中拼命淡去这点,又岂会不知?他从未携恩威逼,目下为了留下他,不惜自毁形象当个坏人。可在这个连不小心被人瞧去赤足都要下嫁的朝代,似乎除了断开念想,她无路可走。
“你究竟知不知贞洁对女子来说有多重要?”李欣悦诘问道。
任铭浩朝前一步,阳光洒在他脸上,映得漆黑的眸子愈发透亮:“此前,我只将它看作礼教下的道德观念。贞洁不仅是自爱自重的证据,更是对将来配偶的尊重。后来跟悦悦重逢,我逐渐觉得,贞洁不应是判断女子是否洁纯的唯一标准。古有娶妻娶德,纳妾纳色八字真言。贞洁在我看来可以很轻,轻到全然舍弃它,只为我倾慕的姑娘能一生顺遂;它也可以很重,重到可以成为我压迫算计他人的枷锁。”
他忽地弯腰深深作揖:“悦悦,我并不在意这些。便是我们相逢的时间往后推迟或几年、或十几年,便是那时你或嫁作他人妇、或与人和离,我依旧会娶你,以宗妇之礼,冠正妻之名。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我已经历过死这一苦,只求悦悦一句好话,让我免除求不得、爱别离两者之苦。”
李欣悦闻言有些动容,但也只是有些而已。他素来桀骜难驯,将礼教规矩视若无物,她却不能如此。世人历来对女子刻薄,言论更是把杀人不带血的利刃,她没信心接下所有人的恶意。在昨晚,她的自信、她的骄傲都被折断。仿佛被搁弃于泥潭,在阴暗肮脏的角落里,万念俱灰地看着自己发臭腐烂。
在此她能做的,就是将这个浑身散发着万丈光芒的少年,推至最远处,享受他该走的康庄大道。
李欣悦一面摇头,一面轻笑道:“不。世子此生才算刚开始,遇到个稍合心意的姑娘便不管不顾地给自己套上深情的名头,焉知嫁娶之事含义?我被人玷污是事实,是竭尽全力都隐藏不了的真相。你是侯府世子,更要对侯府负责,世子夫人同理。娶我相当将要害全然暴露政敌眼前,将侯府上下几百条人命架于悬崖之上。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我间的事,权当过往云烟,抬手挥散吧。”
话落,转身大步离去。行至床前才颓然倒下,掩面抽泣。
将习惯的事物一下割舍出去,空缺了一大块儿,任谁心底都觉着空落落的,尤其她此番舍弃的是感情。痛苦难受的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夹杂着昨晚的惊恐余悸,通过泪水一一宣泄出来。
任铭浩呆呆凝望着远去的倩影,冲她喊道:“悦悦说得对,我有我要背负的责任,绝不逃避。若不是那时我忽视了你,也不会叫你经历那些糟心事。你且放开地往前逃,我很快就会追上你。”
若说现在的李欣悦把自己置于荒野之中,荆条之上,孤独而决绝地赶跑所有劝说者,那他便是披荆斩棘的勇士,将他尊贵的公主完好无缺地带回去。
他说话时藏了一两分内力,自然能传入李欣悦耳中。她把头埋进被辱,鸵鸟般当听不见,却哭得更狠了。
任铭浩站在庭院,听着空中断续捎来的哭泣声,整颗心都被她揉碎,直至再也拼凑不出来。他心有灵犀般想到了昨晚,墨瞳飞快闪过一丝狠戾,却又在瞬间敛去身上煞气。他双手握拳放置后背,竭力压制住暴怒的脾气,不敢上前一步。
他这时不顾礼教地冲进去安抚她,小姑娘不仅不会得到一丝丝的安慰,甚至还会适得其反。李欣悦当时宁愿以死护自身清白,在任铭浩看来,足以证明她的决心。但这于她来说还远远不够。李欣悦身子近乎被看光,她与麦提有没有夫妻之实已不再要紧。重要的是她心怀愧疚,无颜再见他,遑论嫁他?
若教他依他所言,彻底放弃她,更是不可能的事。他如一个坠落悬崖的旅人,唯有将双臂死死扎根于突岩利石上,苟延残喘下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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