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谪仙

那符咒密密麻麻的，上面仿佛覆着黑雾，在昏暗的光线中就像是遥远的诅咒，神秘而阴沉，让人看得头皮发麻。

        巫玄只觉心口一阵阻塞，那符咒就像是趋不散的黑雾，叫嚣着，冲撞着，凶恶的诅咒缠绕上他的每一条经脉。

        他不敢再看，立刻拿着火折子往后退，却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

        他回头看去，只见是一个楼梯，这楼梯通往上方的黑暗中，一眼望不到头。

        巫玄便循着楼梯上去。

        这楼梯是用木板做的，踩上去会有咚咚咚的回响，在这空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瘆人。

        楼梯不高，巫玄很快便来到第二层，只见里面空荡荡的，依旧除了石壁上密密麻麻的符咒什么都没有。

        巫玄继续往上走，第三层、第四层……一直如此。

        一直到第十二层，他才恍然大悟——这里是谪仙楼！

        宫城里最高的建筑是朝会用的奉天殿，有十二层楼高，而脚下这个往上还有，那便是九州中的一个例外——八十一层高的谪仙楼。

        只是谪仙楼看上去恢弘大气，直冲云霄，想不到内里竟只有一层刻着古怪符文的石壁，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一片。

        从前他觉得缙云仙受天下人景仰，被天子奉为座上宾，一定每日吃香喝辣的，在这华丽的高楼之中穷奢极欲，说不定每日还有温香软玉在怀。

        如今看来，却是大错特错。

        这阴森恐怖的谪仙楼还不如他那破破烂烂的红蕖殿，缙云仙住在这种地方不知道会不会变傻。

        既然已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巫玄现在最好是跪下认错，说明自己是误闯进来的，请师父恕罪云云。

        可这样他可能也就见不到所谓的缙云仙了，巫玄实在是好奇缙云仙究竟是何许人也，便大着胆子继续上前。

        愈往上走便愈觉得孤寂清冷，对这位神仙师父的同情也就多加一分，他终于在走到第八十层时看到了微弱的烛光。

        通往第八十一层的台阶上铺满了色泽柔顺的地毯，柔和的光线倾洒在上面，让这阴冷岑寂的高楼生出点活气来。

        巫玄有些紧张，他深吸一口气才踏上楼梯，顺着台阶一拐弯，就见一间布置的妥帖舒适的房间。

        正间设了书架书桌，靠着窗户那面则放了香几软塌，用以眺望天都。另用一道紫檀木雕屏风隔出了休息用的暖阁，对面则用薄纱隔出了碧纱橱用以小憩。

        檐角则镶嵌了八颗手掌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线将房间照得通明。

        中间置一鼎浮雕荷花纹鎏金铜香炉，里面弥漫出清冽的香味，遮盖了若有若无的苦药味。

        那药味隐没在香味中，断断续续地进入鼻腔，巫玄依稀想起了那晚抱着他的人。

        他在房间里扫视一圈，只见碧纱橱里有一道人影，层层薄纱遮挡着，只能依稀看到那人颀长的身形和劲瘦的窄腰。

        谪仙楼是缙云的地盘，从齐晃靠近时他就感受到了，只是没想到炽翎居然会动恻隐之心，放巫玄进来。

        缙云正欲开口，却听巫玄道：“我出生时便父母双亡，没有被人庇护过，我很感激您两次出手相救。我虽年纪轻，却知道自己处境艰难，随时都有可能毙命，没人会想卷进来。我实在想不明白，请您赐教。”

        缙云心中只觉好笑：“这孩子，爬了八十一层楼，就为了上来问问我图他什么。”

        他玩心大发，便道：“我看你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倘若能长成必定……”

        “你……”巫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么荒唐的言论，荆州时那些令人作呕的回忆涌上心头，让他浑身止不住颤抖。

        缙云没想到他这么禁不起挑逗，看来博梁侯将他看得很严。缙云掀开薄纱，收了脸上轻浮：“你父王曾有恩于我，我照拂你只是为了报当日之恩，小徒弟。”

        房间里地龙烧得很旺，苦药味萦绕在鼻尖，巫玄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着，眼睛盯着地面一动不动。

        缙云怕把孩子逗坏了，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长得很好，你父王若看到，一会很欣慰。”

        巫玄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心平气和地给他说他的父亲，便抬头，用一双黑亮的眸子去看缙云。

        眼前的人身着白色单衣，墨发用玉簪挽起，柔顺地垂落在腰间。他皮肤很白，有一种太久不见天日的孱弱感，那双眸子像是寒潭一样深不可测，但巫玄总觉得他的眉眼是柔和的。

        巫玄从这个角度仰望他的时候，脑海深处突而闪现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仿佛是他曾铭记于心，却又隔了万水千山、悠悠岁月。那影像只一晃而过，却让他升起无限唏嘘，就像把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遗忘在了飞逝的光阴里。

        他讨厌别人靠近他，可是出乎意料的，这个人身上的苦药味让他莫名心安，这个人的触碰也不会让他心生厌恶。

        缙云哄好孩子，就用脚勾了张凳子坐下，他胳膊撑在圆木桌上：“去给为师倒杯水来。”

        巫玄刚才扫视整个房间时，就看到水壶就在圆木桌上，也就是缙云的手边……他心念电转，便倒了杯水跪下。

        缙云：“你做什么？”我就想喝口水。

        巫玄正正当当道：“我还未曾拜师。”

        缙云总觉得这孩子敏感多疑，本想等他真正信任自己再以师徒相称。但没想到他这么敏感，仅仅一句无心之言就想起要行拜师之礼。

        缙云只好接过茶盏喝了：“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了。为师要送你一件礼物，你想要什么？”

        缙云确实不可能凭他的一面之词就以为这是父亲的故人，从而对他掏心掏肺，于是也不敢提什么要求：“我无甚请求，只要是师父送的便好。”

        缙云听的出他心中的疏离，便也不强求：“那就先欠着，你何时想好了再来讨要。”

        巫玄应是。

        缙云转着手中的杯子，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仿佛还覆着一层薄汗，有一种说不出脆弱感，好像他整个人随时都会化作一缕轻烟散去。

        巫玄有些走神，所谓的“羽化而登仙”便是这样的吗？

        缙云随口道：“你得罪了那个……”

        劳什子皇子，叫啥来着？缙云话到一半突然失忆，只好道：“……小胖子？”

        巫玄心领神会，知道缙云说的是齐晃。他不想这点小事还要靠别人来给他摆平，就道：“不劳师父费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小小年纪倒是有担当，缙云道：“你有分寸便好，不过以后你不用去文泰殿听学了。”

        巫玄几乎下意识地以为他和博梁侯一样，想让他当个不学无术的废人。

        却听缙云道：“祭司天权之前收了个徒弟，他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你去司天监找他便是。”

        “师父……”

        “你自己去，”缙云又补充道，“我不便带你去。”

        这谪仙楼刻满了符咒，巫玄只当他是要看管什么，便没有多问。

        巫玄很有分寸，知道不该问的就不问，纵然他心里有很多疑问，可对着缙云只是恭恭敬敬地以师礼相待，别的一概不问。

        缙云看得出他的心思，也不戳穿，只配合着当一个仙风道骨的师父。

        那一晚，巫玄是在谪仙楼歇下的。他躺在碧纱橱里，鼻尖萦绕着清苦的药味，想来是缙云仙在此处小憩时留下的。

        那明明是苦涩的药味，却让他很是心安，那些纷乱的思绪仿佛都被一一梳理，在他脑海中暴虐着的情绪得到安抚，他没多久便睡去了。

        ·

        齐晃依旧记得他八岁时闯入谪仙楼，看到的石壁上的密密麻麻的符咒，还有那冷漠不近人情的缙云仙。

        以至于他现在看到符咒就胆寒，提起缙云仙更是敬重有加，不敢妄言一句。

        他自以为把巫玄丢进魔窟，第二日清晨会看到一堆白骨，谁知却见到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巫玄。

        齐晃见鬼了似的看着巫玄，巫玄却只对他勾唇一笑。齐晃后脊渗出一层冷汗，转身就往寝殿跑。

        可一打开寝殿的门他就又看到成百上千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它们扑腾这翅膀，张开獠牙咬向自己。

        齐晃被吓得滚在地上抱头痛苦，宫人立刻冲进来，却什么也没见到。

        齐佑担心弟弟的安危，便请来司天监的祭司为他医治。

        祭司诊治过后说是冲撞了邪祟，开了些安神的药，又让他卧床静养一段时日。

        于是，三皇子齐晃便在新年前开始了卧床静养。

        红蕖殿中，巫玄捏着手中的枯叶，眸子微敛。

        据说巫觋族族人出生便身带怪力，男为觋，女为巫，为天下人所不齿。

        而他，正是用了这所谓的巫蛊之术。用一把枯叶将作威作福的三皇子吓成了这样。

        手段粗鄙又怎么样，他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

        巫玄稍稍整理一下，便起身往司天监而去，缙云仙既然给他指了条明路，他当然要好好珍惜。

        可怜还在司天监的天权，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某个无良禽兽卖了，平白无故地多了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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