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罚跪
“巫玄,昨夜藏书楼走水时你在何处?”
一声质问当头砸下。
昨日夤夜,文泰殿的藏书楼突然走水。火光冲天,藏书楼一楼的书籍尽数损毁。
负责教导皇子的太傅大怒,誓要揪出纵火之人,严加惩处。
朔日的冷风刮在脸上,巫玄身着半旧的棉衣,站立在寒风中。他不过十岁的年纪,下巴瘦削着,身子单薄得很,却脊背挺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倔强。巫玄黑亮的眸子微敛,起了皮的嘴唇轻抿着。
良久才见毫无血色的嘴唇开合:“红蕖殿。”
站在巫玄身旁的三皇子道:“太傅,他撒谎,昨夜我分明见他往藏书楼去了!他若无歹心,大半夜的为何往藏书楼跑?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三皇子齐晃和巫玄同岁,却生的人高马大,脸上的肉白嫩嫩的,小猪仔一样裹在厚实的锦袍中。与巫玄站在一处,显得巫玄愈发清瘦。
齐晃眯着那双挤在赘肉中的小眼,嫌恶地瞥着这位寒酸的荆州城世子:“巫觋之族,末流之辈。”
太傅本就对这位巫觋族的荆州城世子嗤之以鼻,听到齐晃所言便更加没了追究真相的心思,只是沉声道:“巫玄,可有此事?”
太傅四五十的年纪,留着梳的整整齐齐的胡须。他戴着高高的冠,眉心总爱皱成一个川字,为人一丝不苟,总是一脸肃杀,天都里的凤子龙孙没有不怵他的。
然而面对他的沉声质问,巫玄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太傅大人,昨夜我们是亲眼看到的,他分明是在说谎!”
站在齐晃身后的勋贵子弟纷纷应和:“巫觋族自古粗鄙,太傅大人千万不能信他!”
“可不是嘛,他心里腌臜得很,自己不喜看书便将书烧了,也不让别人看……”
“他还总爱盯着宫女的胸和屁股看!”
“龌龊得很……”
半大的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嘴里的话越来越难听,甚至有人开始推搡巫玄。
巫玄站在人群中,垂在身侧的手指捏着衣料,几乎要将那半旧的布料捏碎。
“好了!”太傅极具威严地喝了一声,“读书人不可高声喧嚷。”
“是,太傅大人。”齐晃等人闻言放开巫玄站好,抚平昂贵衣缎上的褶皱,将衣领、袖口整理妥当,一副人不与狗斗的高贵模样。
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太傅才道:“巫玄,你虽年幼却奸佞狡诈,子不教父之过,你的父亲早已去世,我身为你的先生却不可不管。你便在此前罚跪一晚,好生面壁思过,自明日起打扫三个月的藏书楼,我念你自小无人管教,此事便也算了。”
太傅摸着自己的胡子:“巫玄,你可有异议?”
“无。”巫玄跪了下去,背脊依旧是挺直的。
太傅看他知趣,便一甩衣袖走了:“好自为之吧。”
太傅走后,齐晃等人在一旁挖苦嘲弄了许久,直到愁云惨淡的天空中飘起细碎的雪花时,他们才悻悻然离去。
腊月十九,雪愈发大了。
巫玄心底泛着寒意,他出生时也是这一天,听说也是下着这么大的雪……
那一年,荆州王后有孕,远在□□的七位祭司却算出此胎身负妖力,天子下令,令荆州王夫妇流去胎儿。
荆州王爱子心切,不惜抛下待产的王后,北上求情……然而荆州王未能抵达天都,却给了博梁侯造反的机会。
那一日博梁侯逼宫,荆州大乱,荆州王和王后死于兵变,只留下襁褓中的婴儿……
巫玄便是那个婴儿,他在荆州生活了十年,又被博梁侯送给天子。他原以为自己来了天都便是死路一条,却不料……巫玄微抬起头,目光掠过文泰殿的墙角,落在不远处的高楼之上。
那里是谪仙楼,九州中最高的建筑。据说里面住了位神仙,故名谪仙。
“别看了!”忙着散学的齐晃路过,敞亮地喊道,“那里面住的是神仙,别以为缙云仙说收你当徒弟,你就真是他徒弟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子!你配吗?!”
身负妖力的荆州城世子进京,百官意见相悖,争吵七日都没能吵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或主张杀掉巫玄,永绝后患。
或主张留下巫玄,将他这天生的妖力化为己用,守护□□。
就在一筹莫展时,谪仙楼里那位从不过问世事的神仙突然关心起俗事来,要收巫玄当徒弟,亲自教导。
奇的是,天子当真同意了。
可收了徒弟后的神仙依旧在谪仙楼里,当了徒弟的巫玄依旧待在无人问津的红蕖殿。
他被允许和众皇子一同学习,可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随时都有可能被这深宫吞噬掉。
巫玄不理会他的嘲讽,齐晃又骂了几句后自觉没趣,一溜烟跑出去,找那帮狐朋狗友玩去了。
天色越来越晚,华美的宫灯一一熄灭,文泰殿里逐渐寂寥无声。
巫玄身体已经被冷风吹透了,他身上覆了一层雪,膝盖埋进刺骨的冰雪里,刚开始还能感受到针扎一般的刺痛,如今却是连痛都感受不到了。
鹅毛般的雪花打在脸上,巫玄微微闭上眼,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模糊。
父王为他不惜违抗天子命,母后在战乱中也要让他平安出世,他们大概是不想看到他就这么死去,庸庸碌碌,毫无建树。
“倘若有一日,我能手握大权,”巫玄想,“我必杀尽天下负我之人,让这天下敬我,怕我,再无人敢……欺辱于我……”
视线逐渐发黑,身体也不受控制地失去平衡……巫玄依稀听到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很轻很轻,一下一下地踩在洁白的雪上,又杳无声息的远去……
他终于渐渐失去了意识。
缙云看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孩子,轻叹了一口气。他用手掌抚去巫玄脸上的霜雪,而后用狐裘将人裹住,打横抱进怀里,又踏着一夜风雪离开了。
·
翌日傍晚,巫玄在红蕖殿中醒来,他身上裹了件白狐裘,破旧棉絮填充的被子则被丢在了一旁。
巫玄起身时膝盖还有些痛,他将裤子撩起来,只见都已经妥帖处理好,细心地包扎了,甚至连药也贴心地留在了一旁。
“是谁?”
他依稀记得一个很温暖的怀抱,宽阔的肩膀。他就靠在那人的肩膀上,嗅着那人身上的药味……可却根本记不清那人的模样。
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谁会在深夜冒着风雪去救他?
巫玄把衣服穿好下了床,一开门就是一阵夹着雪花的冷风撞进来。
天都,真的很冷。
巫玄在心中感慨,而后出了门,就见西配殿的窗户开了条缝,侍奉他的宫女磕着瓜子挖苦:“哟,当了神仙的徒弟就是不一样,烧了藏书楼都能安然无恙!”
巫玄是一惯不理会她的挖苦的,今日却追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宫女从未把这个十岁大的孩子放在眼里,当即道:“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你这个孽种得了缙云仙什么青眼,竟让几百年不出谪仙楼的缙云仙出了楼,还亲自去找太傅求情。啧啧啧,我真是替缙云仙不值……”
巫玄的目光再次望向那座高楼,那楼里住着的便是大名鼎鼎的缙云仙,这世上唯一一个可以称之为仙的人,也是他如今的师父。
没人知道缙云仙为何不肯出谪仙楼,他们只知道缙云仙是个一袭白衣的俊秀公子,纵然时光飞逝,他却从未老去。
缙云仙,谪仙楼,更像是这□□的一个象征,是九州黎庶心中至高无上的信仰。
巫玄虽然只有十一岁,但他自幼饱经人情冷暖,他不相信所谓的人心,也不认为别人会去救一个毫无价值的人。
可这个素未谋面的缙云仙,先是收他当徒弟,又在深夜来解救他,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与此同时,谪仙楼里,祭司天权发出了灵魂拷问:“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天子逆鳞,就为了那个荆州城世子,你到底图什么?”
他对面的缙云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眯着一双深邃而风流的凤眸:“那孩子长得挺俊,瘦的像只猫儿一样,一揽就揽进了怀里——我图他好看,长大了必是个小美人。我只是不忍美人饱受磋磨,不行?”
他说这话时眼尾微微上翘,唇角噙着风流的笑意,再加上这软塌塌的大爷坐姿,怎么看怎么像一只禽兽。
禽兽啊!天权在心里无能狂怒,“他才十岁,还是你徒弟。”
“不,十一了,”缙云白皙修长的手指抚过茶盏,“昨日是他的生辰。”
天权并不太想纠结十岁还是十一岁这个问题,他是祭司中的一位,又是缙云的挚交好友,只能耐着性子提醒:“你明知道天子忌惮你,也忌惮巫玄,还去和他攀上关系,你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觉得能以毒攻毒咋地?”
“唔,可不就是嫌命太长了,”缙云语气淡淡的,仿佛只是在讨论谁家的鸡又下了几颗蛋一样,“我这把骨头早就该埋进泥中,锁进这锦绣山河。苟延残喘至今……还不是那小子紧要关头插了一脚。”
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在想一些虚无缥缈的往事,可也只不过一瞬,就又穿过斑驳不堪的岁月,回到窗外的峥嵘宫殿之上:“不管他上辈子是为了什么,总归算我欠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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