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三次看见窑神爷的时候,小兔子正蹲在二牲口和三骡子身边挠头皮。他的头上早就糊满了泥水和汗水,现在结了块,又痒又痛。他把头上的破柳条帽揭了下来,放在赤裸的大腿上,试探着用手去挠。他很小心,挠头时,他把粘在头皮上的一块块污秽不堪、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污垢轻轻抠下来,尽量不碰到头上的伤口。二牲口和三骡子这时正在商量该不该去扒面前巷道的堵塞物。他们对这个问题没有一致的认识,二牲口主张扒,三骡子却不主张扒;他们都扭过头来征询小兔子的意见,小兔子却不回答。小兔子现刻儿对自己的生命颇有些不负责任了,他甚至已不敢想象他还能活着爬到地面上去。当他们三人摸了几天,又摸回到原来的老地方时,三骡子嗷嗷大哭,二牲口跺脚大骂,惟有他平静得很,好像早就料到有这么一个结局似的。现在,他们又摸到了这条巷道的堵塞物面前,往上走,是那条使他们上过了一次当的斜巷;往后退,是鬼影憧憧的地狱,二牲口认为,不管怎么样,不管这堆堵塞物多么难扒,都要扒一下试试;三骡子却主张退回去,退回到打马巷道的后面,另寻新路。
两人开头还悄声商量着,后来,干脆争吵起来。
就在二牲口和三骡子争吵起来的时候,小兔子看见了那个他已见到过两次的面孔,他看见了他的窑神爷!
窑神爷是猛然间出现在小兔子面前三五步远的地方的。他的面孔很明亮、很清晰;他那一双深深陷在眼眶中的小眼睛里,闪现着萤火一般的光亮;他那高高凸起的脑门上,嵌着一道不规则的疤痕,疤痕的凸起处像抹了油彩似的,熠熠生辉;他那歪斜的鼻子也半明半暗,对着小兔子的脸闪现着一丝幽冷的蓝光。他的整个面孔依然呈现出一种浅蓝色,像早晨明净的天空。他在微微地笑着,两片鞧成了团的嘴唇半张着,嘴里残缺的牙齿时隐时现。
小兔子浑身颤栗一下,他那被抓在二牲口和三骡子手里的两只胳膊,微微抖动起来。他想站起来,扑上前去,扑到窑神爷的怀里,跟他走——不论跟他走到哪里,他都决不后悔!可他不敢,他怕自己扑过去,会惊动二牲口和三骡子,他怕他的窑神爷会怪罪他。
这次,他不再怀疑。他断定这个频频出现的蓝面孔是他的窑神爷!是的!是他的窑神爷!他的窑神爷是来救他,来保护他的,他死不了!
那蓝面孔在向他招手,他清楚地看到了那只像鸡爪子一样扭曲的手。那只手在一片蓝光中不时地摆动着,示意他走过去,走过去。
他一下子鼓足了勇气,猛然将自己的胳膊从二牲口和三骡子的怀里抽出来,匍匐在地上,试探着向前爬……
二牲口和三骡子叫了起来:
“兔子,你要干什么?”
“你……你往哪里爬?”
听到了。二牲口和三骡子的叫声,他都听到了。他不理。他觉着他们的声音仿佛是从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一个什么地方飘过来的,他这时只是害怕,怕那个蓝面孔也听到他们的声音,怕他会被他们吓走。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小心翼翼地向他爬去。
他的窑神爷没有动。他弯着腰站在一根歪斜的棚腿跟前,那虾须一般直立的头发,在巷风中索索飘动着,像一缕时隐时现的炊烟。他看见了他的衣裳,那衣裳很破旧,胸前补了一个大补丁,前襟上还有几个烟火烧出的破洞,破洞里似乎在冒烟……
他向前爬时,他却在向后退。他又注意到,他的一条腿是跛的,跛得很厉害,每退一步,他的身子就要倾斜一下。他退得悄无声息,仿佛整个身子全然没有重量,仿佛是在黑暗的空中飘。
二牲口和三骡子跟上来了,他们使劲抓他的脚,搂他的腰。他拼命挣扎,拼命张开手臂向前扑,他两眼死死盯住他的窑神爷,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兔子,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呀?”是二牲口在说话。
他甩手打了二牲口一下,猛然向前一挣,这才摆脱了二牲口的纠缠。可他的一只脚还攥在三骡子手里,他又一蹬腿,将三骡子踹到了一边。
在他努力摆脱纠缠时,他的窑神爷没有走,他依然站在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向他招手。
他变得不顾一切了。他站了起来,向他面前扑去。这一扑,却扑到了一堆实实在在的矸石上面,他的头和脸都被矸石碰破了,他**着倒在地上。
躺在地上,他依然看得见他的窑神爷,他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就站在那堆矸石的后面;他看不见矸石,却确凿地看见了他的窑神爷。他顾不得脸上、头上的疼痛,又一次向他面前扑过去。
他又一次撞倒在那堆矸石上面。
这一次撞得很重,他昏了过去。
醒来时,他的窑神爷走了。他四处寻找,也没有找到。
他走了,在他昏过去的时候悄悄走了。
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二牲口和三骡子却很纳闷,他们实在搞不明白小兔子为什么要连着两次,用头去撞那堆堵住他们道路的矸石,他们以为他要寻死,于是便好言安慰他。不料,越安慰,他哭得越凶。
二牲口火了:
“哭!哭!哭你娘个屄!再哭我掐死你!”
小兔子又哭又叫:
“掐死我?你敢!你敢!窑神爷会掐死你们的!”
三骡子觉着有点奇怪,遂小心地问:
“小兔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啥子要去撞那堆矸石?”
“我……我……”
“他要寻死,他狗日的活够了!”
二牲口恨恨地道。
小兔子脱口道:
“我……我才不会寻死呢!我……我看见了窑神爷!看见了三次!”
二牲口和三骡子都惊呆了。
“说说,小兔子,快说说,这窑神爷是个什么模样?”
小兔子抽泣着道:
“这窑神爷生着……生着一张蓝脸,歪鼻子,小……小眼睛,额头上有一块大疤,嘴唇挺厚的,像……像两个青紫的肉球,他是个跛子。”
“他有多大岁数?”二牲口紧张地问。
“大概,大概有五十来岁……不,也许有六十来岁,他的头发很硬,是直竖着的,像大虾的须子。”
“你过去见过这个人么?”三骡子问。
“没……没有……没有!”
三骡子困惑地道:
“这就奇怪了。这个人我也从来没见过!就是早年死在窑下的人中,也没有这副模样的。二哥,你想想,你见过这样的人么?”
二牲口想了一下,惊叫道:
“有!有!我……我……我是认识过这么一个人的!这个人的模样,和小兔子说得差不离,噢,除了那个蓝面孔。不过……不过,这是他妈的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三骡子忙催促道:
“说说,快说说,二哥!或许……或许我也见过哩!”
二牲口道:
“不!不!你不会认识这个人的,兔子更不会见过。他死的时候,兔子还在他娘的肚子里哩!那是在青泉县的官窑局,约摸是在光绪十六七年的时候,二号大洋窑有个老窑工叫赵老五,这人命硬,出了五回大事,都没把命送掉。一次冒顶,砸伤了他的腿;一次片帮,飞起的矸石打伤了他的头;还有一次木车撞了他的鼻子,都没把他搞死。光绪二十一年,二号洋窑透水,一下子死了几十口子,这赵老五硬是他娘的爬上来了。后来,大伙儿就叫他赵半仙,赵窑神……”
“后来呢,后来他怎么样了?”小兔子问。
“后来,他还是死了,脏气爆炸时被炸死在窑下了。大伙儿不相信他会死,都说他是升了天!谁知道呢?那窑后来被封了,死掉的人也没抬出来!”
“二哥,别说了!扒!咱们就在这儿扒吧!赵半仙,赵窑神来给咱们领路了!扒吧!我的好二哥哟!”
三骡子高兴地喊了起来。
在这个确凿存在的窑神爷面前,三人的意志很快统一起来,他们都固执地相信,这堆堵塞物前面就是通往井上的道路,就是通往希望的道路。
神灵在保佑着他们!
扒了很长、很长时间。
不知道他们睡过去、醒过来重复了多少次,不知道身上又被碰伤、撞伤过多少处,只知道他们带在身上的发臭的马肉又吃掉了一小半,巷道终于扒通了。
最初,那只是一个斗大的洞,洞那边有风吹过来,使他们昏昏沉沉的脑袋多少清醒了一些。他们不扒了,他们想试着钻过去,可钻了几次都没钻成功。连身子骨最小的小兔子也钻不过去。
他们只好再扒。
不曾想,这一扒,却又造成了上面矸石的一阵冒落,把原来扒出的洞口又埋严实了。
他们毫不灰心,他们已从洞口那边刮来的风中判断出,那条巷道应该是通的,这就是说,他们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那个蓝面孔的窑神爷确实给他们指出了一条生路!
二牲口用斧子在最前面刨,三骡子和小兔子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接着他递过来的一块块矸石,往身后抛。身后的道路他们不管了,即使这一回搞错了,他们也不愿再把身后这充满死亡的道路再走一遭了。
他们很快又将洞口扒出来了。
二牲口第一个将身体探了过去。
万万没想到,二牲口手中的斧子在通过洞口时碰在了一块突出的矸石上,“哗啦”一声,上面的煤块、矸石再一次冒落下来,恰在腰眼处将二牲口卡住了。
二牲口似乎是叫了一声,继而,便没命地喊:
“快!哎哟!快把我推……推过去!哎哟,快……快……推!”
洞口这边的三骡子和小兔子慌忙扑到二牲口身边,拼足力气去推二牲口的臀部和大腿,这一推,却推得二牲口惨叫起来。
三骡子住了手:
“不!不能推!兔子,快扒!快!二哥,你忍着点!”
三骡子和小兔子飞快地在二牲口身下扒起了矸石碴。
这时,被卡在洞口的二牲口却突然发现:洞口那边还有人!那人就在他身子前下方的一个什么地方蠕动着,他听到了那人的喘息声,听到了他身下矸石、煤块发出的滚动声,他判断出,他在向他身边爬。
“兄……兄弟……快……快来救……救……救救我!”二牲口忍着身上的剧痛,向那人呼救。
那人不答话。
爬动的响声也没有了。
“兄……兄弟……好兄弟……拉……拉我一把吧!我……我不……不行了!”
那爬动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然而,那人还是没说话。
那人爬到了他的身子下方,伸出手来四处乱摸,在摸索之中,那人碰到了他的一只支撑在矸石上的手。
“快……快……把我拉……拉出来!”
那人的两只手抓住他的手。那人的手像鸡爪子,好像根本没有肉似的。他抓住他的手,又哆哆嗦嗦地喘息了一阵子。
“好……好兄弟,快……快帮我一把吧!”
那人的手在向他胳膊上抓,渐渐地,那人的头也抬了起来,二牲口嗅到了一股腐尸身上才有的恶臭气味,他吓得将自己的头拼命抬高。
他想到了鬼。
那人将他的胳膊抓得死死的,手上坚硬的指甲掐进了他的皮肉里,使他感到了疼。他不得不把另一只手移过来,想制止那人的掐挖。
可他的手却那么无力,他无法将那双魔爪般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扯开,那人的手仿佛长在了他身上似的。
他感到一个球状的东西靠近了他的胳膊,他突然想到,这是一个人的脑袋。
那个脑袋上合乎情理地长着一张嘴,那张嘴里合乎情理地扎着两排牙齿,那牙齿似乎也合乎情理地靠近了他的胳膊。突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想赶快把手抬起来,把那个脑袋推开,可还没等他抬起手,那人已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将他的胳膊咬得很死、很死,他怎么挣也挣不开。
那人连皮带肉从他胳膊上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二牲口一声尖利的惨叫,差一点儿昏了过去。
“快!哎哟!快!哎哟,快扒,这……这边有……有狼……有狼……”
那只狼还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那只狼嘴里咀嚼着二牲口身上的肉,手里还抓着他的胳膊。
这就是说,他准备活活吃掉二牲口!
二牲口不知道这只狼目前活得怎么样?不知道这只狼身上蓄存着多少力气?可他得和“它”斗!得把“它”掐死!活活掐死!
你死,或者我死。
你活,或者我活。
二者必居其一。
二牲口不再去想那卡在洞口的身子,他要凭自己在洞这边的两只手,和面前这只狼进行一番非人类的殊死搏斗。他知道面前这只狼是饿疯了,他吃了第一口,还要吃第二口的;他要等“它”再将脑袋探到面前来的时候,用两只手死死掐住“它”的脖子……
那只狼果然又将脑袋探了过来。
二牲口将支在地上的手一下子悬到空中,强忍着身上的剧烈疼痛,一把揪住了那狼脑袋上的毛发,另一只手摸到了“它”的脖子上。那脖子真瘦、真长,像一只可怜的小鸡,脖子上几乎没有什么肉了。二牲口根据这一点判断出,他的对手可能不是一只成年的狼,而是一只瘦小的狼羔子。这就是说,他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两只手,将这只狼羔子掐死!
他用那只摸到狼羔子脖子上的手去掐“它”的喉管,掐了两次都没掐住,那只狼羔子竭力往后挣,“它”那尖利的,生着坚硬长指甲的爪,在二牲口的脸上、脖子上、肩膀上乱挠乱抓,二牲口根本没法躲避。
那狼羔子在挣扎、抓挠的时候,还呜呜咽咽地叫着,“它”突起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喉管里发出一种带着浓痰的“呼噜、呼噜”的喘息声,这声音并不大,仿佛是从一只漏了气的皮球里发出的,没有任何底气可言。
然而,“它”挣扎的力气却不小,二牲口抓“它”的爪,好几次险些被“它”挣脱掉。仅仅一会儿工夫,二牲口脸上、额上、肩膀上已被“它”抓出了许多道血痕。二牲口忍耐不住,几乎要松开手了,可就在这时,他掐住了“它”那凸暴出的喉管。
他胜利了。
他掐住了“它”的喉管。
二牲口将那只抓毛发的手也松开了,两只手合在一起,掐住了狼羔子的脖子。这时,二牲口又一次感到,这只狼羔子瘦得可怜,“它”那细小的脖子几乎一把即可攥过个来;在下力掐住那脖子的一瞬间,他甚至动了一下怜悯之心,他甚至不想杀死“它”了,可“它”偏偏又挣扎了起来,而且还张开嘴去咬他的鼻子。二牲口火了,两只大手一用力,死死将“它”的脖子掐紧了,一直掐了很久、很久,直到三骡子和小兔子把他身上、身下的矸子、煤块扒松,将他从洞口推了过去,他才松开了手。
那只狼羔子死了。
三骡子和小兔子也从洞口爬了过来。
三骡子问:
“刚才是怎么回事,真有狼么?”
二牲口躺在地上喘息着,有气无力地道:
“人,一……一个人咬……咬我……咬掉了一……一块肉,哎哟,疼……疼死我了!”
“那人呢?”
“被……被我掐……掐死了!在……在我脚下,你……你去摸摸!”
三骡子在二牲口脚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瘦小的尸体,那瘦小的尸体一丝不挂,身上几乎没有一点肉,两条腿像两根干硬的木棍,而且,有一条腿还断掉了。三骡子摸到“它”时,“它”身上还残存着一丝儿温热。
“二……二哥,是……是个孩子呀!”
“是……是个狼……狼羔子!”
“是个孩子!孩子!”三骡子大叫起来。
三骡子想起了他在井下做童工的孩子。他也有一个和这死去的孩子一般大的儿子被埋在了这深深的地层下,他没来由地将自己的儿子和这个被掐死的孩子联系到了一起。他想,也许他的儿子就在这条巷道里,也许他的儿子还活着,也许他的儿子正奄奄一息等着他来解救,也许——也许这个被掐死的孩子,正是他的儿子!
他痛苦地俯下身子,再一次抚摸着那死去的孩子,希望能在尸体上摸到可以证明他的猜测的某些特征。
然而,没有。
什么特征也没摸到。
他想,这时如果有一根洋火就好了,只要划亮一根洋火,他就能看清这个孩子的面庞了——哪怕饿变了形,他也能认出他的儿子来。
可是,他们早已没有洋火了……
在这深深的地下,他们早已失却了光明。一路上,他们只要一碰到尸体便乱摸一阵,可他们再也没发现一盏完好的油灯,没找到一点儿灯油……他们只得像生活在黑暗中的动物一样,凭直觉、凭记忆、凭生存的本能摸索、挣扎。
他只得放弃了辨认这个孩子的努力,心里暗暗为自己的儿子祷告着,希望他活着、希望他能在他之前爬上井去。他尽量不去想这个已经死去的孩子,他竭力安慰自己,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个被二牲口掐死的狼羔子一般的孩子和他的儿子没有任何关系!他的儿子哪怕饿死,也不会去啃别人身上的肉!是的!他的儿子决不是狼羔子!
他的眼窝里滚下了两滴热乎乎的泪珠。泪珠顺着脸颊、顺着鼻根,流进了他的嘴角里,他尝到了泪水那咸丝丝的味道。
“二……二哥,你……你不该掐死他!”
二牲口还躺在地上**着。他一边**,一边道:
“骡、骡子,你……你……你说他……他娘的混账话!我……我……我不掐死他,哎哟,他……他得吃……吃了我!哎……哎哟!”
“可你不该掐死他,不该、不该!”三骡子扑到二牲口面前,揪住二牲口的头发,在空中晃荡着,“我们还有马肉!我们过来以后,可以给他马肉吃!他……他还是个孩子呀!我……我也有一个孩子在……在这矿井下呵!”
三骡子脸上的泪落到了二牲口赤裸的胸脯上,他那抓着二牲口头发的手松了下来,他的脸痛苦地埋到了二牲口的胸脯上。
二牲口挣扎着要起来,起到半截,又躺下了,他身上压着三骡子,起不来。
他气喘吁吁地道:
“骡、骡……骡子,你要……要恨……恨我,就……就把我掐死吧!我……我田老二不是人!我……我……来……来掐吧,骡……骡子!”
三骡子却没有动手。
三骡子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哭了好大一会儿,三骡子才道:
“二……二哥,咱……咱们走吧!我……我懂!我他娘的都懂!这……这事怪不得你的!走吧!走……走吧!”
三骡子扶起二牲口,像扶着自己的亲兄弟似的,顺着巷道的一侧,慢慢向前摸去,小兔子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静寂的、黑暗的巷道里又响起了三个用生命的脚步踏响的声音……
地下开始出现了水。
越向前走,水越深。
开初,这地下的水是浅浅的,仅仅没过他们的脚踝;后来,渐渐没过了他们的膝盖;再后来,竟淹没了他们的大腿。正面依然有一阵阵温吞吞的、带着烟味的风吹过来,这说明,巷道是通的,地下水并没有将整个巷道都淹没。
然而,他们不敢冒险向前走了。情况很清楚,他们在向一条下巷走,越往下,水积得越深,尽管巷道是通的,可能否走得过去,却很难说。
水面上漂着一具具尸体,尸体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恶臭,他们感到头晕、恶心。小兔子呕吐了两次,把吃进肚里的那些变了质的马肉又从嘴里吐了出来。二牲口也扶着棚腿一阵阵干呕,只有三骡子好一些,他没有要呕吐的欲望,只是感到有些饿,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
在没到大腿根的冷水里,他们站住了。
“二哥,不行,不能走下去了!咱们得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吃点东西!”三骡子道。
“行,行呵!可……可也不能退回去,那得退多远,咱们还是往前走一段吧,说不定巷道旁边就有避风的洞子!”二牲口道。
“还是往前走走吧,现在水还不算太深!”小兔子也说。
三骡子不再讲什么,又扶着二牲口,“哗啦、哗啦”膛着水向前摸,摸了大约有二十步左右,真的在巷道边上发现了一个斜上去的洞子,那洞子的洞口处也积满了水,水上漂浮着一些木楔子,洞子里不透风。三骡子带着试一试的心理,扶着二牲口,扯着小兔子进了洞子。在那洞子里向上走了七八步,水没有了,他们脚下又出现了干松的煤末子。
他们松了一口气,像软面团一样,全瘫倒在地上了……
这时,又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
他们坐倒在地的时候,洞子的深处突然传来了一阵乱七八糟的响声。开头,他们以为是顶板上的矸石在冒落,后来才听出,这是许多人的爬动、滚打制造出的声音。
这里还有人!
这些人还活着。
三骡子高兴得浑身发抖,他不顾一切地喊了起来:
“喂,伙计们,上面的道儿通不通?”
“不……不通!”
远远的黑暗中传出一个颤巍巍的、有气无力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你……你们有灯火么?”二牲口接着问了一句。
“没……没有!”远远的黑暗中又传出那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们是几号柜的?”三骡子又问。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从这嗡嗡的声音中,三骡子和二牲口判断出:这洞子里的人不少,起码有七八个。
他们没回答三骡子的话。
三骡子又问了一句:
“你们是几号柜的?”
那黑暗中的人们依然没做出明确回答,他们反过来向三骡子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们……你们有几个人?”
“三个,我们有三个!我们还带着点马肉哩!”三骡子自豪地回答。
这回答声马上引起了一阵骚乱,前面的黑暗中立刻响起了一阵煤块滚动的声音和人体在地下的爬动的声音。继而,一阵扬起的煤尘扑到了他们面前,随着煤尘的到来,一阵由人的喘息组成的强大共鸣声,也在黑暗中响了起来。
小兔子突然感到害怕。他带在身上的马肉丢的丢,掉的掉,再加上吃掉的,所剩的已经不多了,充其量不过三五斤。他怕这帮饿疯了的人会分光他的马肉,更怕二牲口和三骡子会硬叫他把马肉分掉,于是,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站了起来,悄悄往洞子下面溜,一直溜到大巷的积水处,才屏住呼吸站住了。
他打定主意,要保住他的马肉,谁敢冲上来夺他的马肉,他就和他们拼!哪怕是二牲口、三骡子,他也要拼!
这时,洞子里已乱作了一团,小兔子听到了“扑通”、“扑通”的扭打声,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嚎叫声,也听到了三骡子的叫骂声和二牲口的惨叫声。
他们打起来了!
他们果然扑上来抢三骡子和二牲口的马肉了!
他们这帮人完全疯了!
假如三骡子和二牲口没带马肉,他们也许会活活吃掉他们两人,这是完全可能的,要不,他们为什么一开头就问他们有几个人?人少,便好吃哩!
小兔子毛骨悚然地想着,不顾一切地顺着积水的巷道向前摸,他想,他就是被淹死,也不能被这帮疯子当作食物吃掉!
水渐渐没过了他的肚子、没过了他的胸脯,没到了他的脖子下面……
他不敢向前走了,他抱着一根浮在水上的棚梁,迷迷糊糊地歇了一阵子。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起合。他恍惚是扒着那根木梁打了一个盹……
醒来的时候,他身后响起了一阵“哗啦”、“哗啦”的蹚水声。他吓了一跳,连愣都没打,便抱着那根救命的棚梁,两脚打着水,拼命向前划,他料定后面的人是来追他的!他们一定是搞死了三骡子和二牲口,又来追他了!
他划得很卖力,不时把水花溅到自己的脸上、头上。他紧张得浑身发抖。他盼望着他的窑神爷,盼望着那个蓝面孔的窑神爷赶来救他,否则,他就完了……
真的要完了——
积水几乎淹没到巷子的顶端,他觉着几乎没有从这条巷子游出去的希望了。他的头已紧紧贴到了巷道的棚梁上,冷冰冰的黑水,就在他的鼻翼下波动着,晃荡着,时时有可能钻进他的鼻孔,呛进他的肺里。他已放弃了那根救命的棚梁,棚梁没有用了,成了一种多余的累赘。他的手抓着巷道顶部的一根棚梁,静静等待着死神的到来。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蓝面孔从面前的黑水里悠悠地飘了出来,他在向他招手;他招手时,身边的水波轻轻晃动起来。
他屏住呼吸,一头扎进了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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