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田大闹因其有了很大的“觉悟”,而触了很大的霉头。
大闹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头脑爱发热。头脑一发热,他便有了“觉悟”;有了“觉悟”,自然要去“悟人”。第二天,他便去找窑工代表们谈了,把刘易华教给他的话又缺斤短两地四下贩卖了一遍,这一贩卖就贩卖出毛病了:一个胡姓代表当即将他的“觉悟”禀报给了胡贡爷。
贡爷吃了两粒铁砂,正在气头上,一听到这反叛的消息,当即就火了,当即就拍桌子,当即就把右手的一个指头拍折了骨。
贡爷捏着受了伤的手指大叫:
“给我把田大闹捆来,**养的,我胡某人倒要看看他长了几个脑袋?!”
手下的人却小心翼翼地忠告道:
“贡爷,捆不得呢!田大闹不管咋说,也还是个窑工代表,而且,又是田家的人……”
贡爷转念一想,也对,确乎是捆不得。
于是乎,贡爷带着一拨人杀到田府兴师问罪了,他得问问田二老爷是如何教出田大闹这种不成器的东西的?!
二老爷不知道这事。
二老爷也很吃惊。
二老爷和贡爷都认为:大闹的反叛属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是断然不可饶恕的!二老爷要贡爷息怒,二老爷给贡爷上了烟,又奉了茶。
然而,二老爷毕竟是二老爷,二老爷毕竟和大闹同姓一个“田”字,二老爷震惊之余,还是替大闹开脱了几句。
二老爷说:
“贡爷呀,大闹这后生你不知道,我倒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后生生来就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直,没有这么多花花肚肠,保不准是谁在后面使了坏!”
贡爷问:
“那会是什么人呢?”
“这还不容易?找来问问就是了!”
贡爷却不放心,颇为忧虑地道:
“二爷,这事可不小哩,你也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吧?他们真的独立,咱们老兄弟俩还镇得住?这地面还不就乱了套?”
二爷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连连点头道:
“是的!是的!我问清楚!我教训他!用家法教训他!真的呢,想翻天啦!”
贡爷又说:
“好吧,二爷,大闹的事就交给你啦,你无论如何得问问清楚。我得先走一步,赶紧回去安排安排,听说,北京的委员团已到了县城,说是来了二三十口子哩,今个下午就要来咱镇上了,我揣摩着得在半道上堵他们一下子,让他们先听听咱们的意思,占个主动,二爷,您看如何?”
“唔!唔!”二老爷对委员团的事也很关心,二老爷怕贡爷再闹出什么乱子,遂问道,“只是——你们打算如何堵截呢?”
“这容易,在田家铺外边十几里处的旷地上堵,来文的,不动武——对北京的委员团,咱们不能动武,是不是呀,二爷?咱们这叫请愿,眼下不是很时兴请愿么?”
二老爷连连点头:
“好!好!贡爷,你若是这样想,我也就放心了!是不能动武!咱们田家铺素常讲仁义,断不可一味胡来,让北京的委员们看低了咱!请愿的人最好甭让他们带啥家什,甭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还是那句话,要‘以哀动人’!”
贡爷吃了两粒铁砂之后,也是小心得多了,为了表示自己的慎重,更为了表示自己对二老爷的尊重,遂又装出一副忧郁的样子对二老爷道:
“二爷,你揣摩着这样请愿管用么?”
“管!咋不管用?!挡钦差、拦御驾的事古来有之,况且眼下又是民国了,拦一拦委员团,又有什么了不得?!”
二老爷很气派,俨然一个大人物。
“好!那我回去安排!”
贡爷告辞了。
二老爷将贡爷送出大门,和贡爷拱手作别,在贡爷一行走出好远之后,才缓缓转过身子回房坐下。
沉甸甸的屁股稳稳地在太师椅上放定,二老爷想开了心思。二老爷对田大闹的事不能不管,这是叛逆谋反,不管还得了?只是二老爷得琢磨出一个管教方法。动家法是不行的,这显得二老爷太横了,太不容人了;况且,动家法也未必能管教好这个不怕死的孽种。二老爷得和这孽种斗斗心计,得使出一些软硬兼施的手段,从里到外一下子将这孽种拿倒!这孽种小毛还嫩得很哩,他懂得个啥哟,他那脑袋里早几年装高粱花子、装坷垃粒子;这几年装黑炭末子,装矸石面子,能有多少水?闹独立,呸!也不怕外人笑掉大牙!这事闹出去,不但丢他自己的脸,也丢二老爷的脸哩!二老爷有多少脸让他丢啊!
自然,得和这孽种讲道理,二老爷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二老爷认为光是他的道理渣儿就足以说服三个乃至五个田大闹哩!
二老爷吩咐下人去传田大闹,二老爷很威严地发了话:找到天边也得把田大闹找到,用绳子捆也得把田大闹捆来!
快到吃晌午饭的时候,大闹来了,不是被捆来的,而是十分主动地跑来的。
大闹并不要任何人通报,带着一脸讨好的笑,怯怯地踅到二老爷二进院子的堂屋门外,极恭敬地叫了一声:
“二老爷!”
二老爷装作没听见。
二老爷脸冲大门正威严地坐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读一本手抄线装的《礼记》,二老爷的身板儿挺得绷绷的,大腿跷在二腿上,黑色带暗花的大褂遮着脚面,大褂的下摆随着脚尖的摆动微微摆动着。二老爷目不斜视,两只昏花的眼睛只盯着手上的书看,那书将二老爷的胖脸遮去了大半边。
“二老爷!”
大闹又怯怯地叫了一声,因勇气不足,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度,已带上了几分忏悔的意思。
二老爷依然装作没听见。
二老爷似乎已将《礼记》读完了,或者是读腻了,再或者是根本读不进去了——谁知道呢——二老爷将《礼记》重重地放在八仙桌上,复从八仙桌上拿起了另一本手抄线装的《孟子》,信手翻动几页,读了起来,两只眼睛根本不向门外看,仿佛根本不知道田大闹存在似的。
二老爷摇头晃脑读《孟子》,脑后的辫子拖在太师椅的椅背后面悠悠晃动着,像一条舞动的蛇。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二老爷的声音不错,洪亮、饱满、圆润,发自丹田,带着浓郁的韵味。
二老爷渊博哩!二老爷喜欢读书,更喜欢自己动手抄书,这在田家铺是出了名的。二老爷读书或者抄书时,是不容人家打搅的,田大闹知道。
可却不好老站在门外。老站在门外也太跌身份了。二老爷尽管是二老爷,田大闹毕竟也还是田大闹,大闹如今要当窑工领袖,怯怯地为二老爷守门也不像话哩!
大闹最后看了二老爷一眼,见二老爷依然无视他的存在,遂转过身子准备拔腿——不是想溜,而是想先回避一下,等二老爷读完书后,再来见二老爷。
二老爷却误会了。
二老爷从书页的缝隙中发现了大闹的不敬之举,心头顿时生起一团怒火!果然——果不其然,这孽种的骨头长硬了,竟敢——竟敢无视二老爷的存在了!二老爷认定是田大闹无视了他的存在!
二老爷重重地将《孟子》“啪”地放到桌上,圆且大的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田大闹慌不迭地转过汗津津的脸,甜甜地叫了一声:
“二老爷!”
“嗯!”
依然是圆且大的鼻孔里发出的声音。
“二老爷,您老叫我?”
“嗯!”
那鼻孔里的气又庄严地冒了一回。
大闹知趣地跨过门槛,站到了二老爷面前。他没敢坐,二老爷没让坐,他不能坐。
二老爷的嘴角向靠在墙根的矮板凳一努,示意大闹坐下,嘴里还是没吐出一个字来。
沉默可以表示蔑视,更可显示沉默者的威严。二老爷懂。二老爷玩这一手也不是头一次了。
大闹乖乖地在二老爷专为他备下的那只矮板凳上坐了下来,微微扬着脸仰视着二老爷。大闹已明显地感到了气氛上和心理上的不平等,二老爷放着太师椅不让他坐,却让他坐矮板凳,这确凿地说明了二老爷没有平等地对待他,更没有把他看作一个窑工领袖!他凭着刘易华送给他的“觉悟”极大胆地想:今个儿得和二老爷争一争哩。
二老爷开始喝茶,拳头大小的描金细瓷茶盅托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捏着茶盅盖不停地拨着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半天才斯斯文文地呷一口。
又沉默了一会儿。
田大闹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道:
“二老爷找我有事么?”
二老爷慢吞吞地将嘴里的茶水咽下肚去,把茶盅放在《孟子》身上,估摸着气氛已造得差不多了,终于缓缓开了口:
“大闹呀,你不小了,嗯?!按说,也该说媳妇了,咋干事还像个孩子呢?!你自个儿说说,这一两天,你都给我捅了什么乱子?”
田大闹一下子被二老爷搞懵了,急忙站起来——他站起来和坐着的二老爷又平等了,又一样高了:
“二老爷,这话从何说起?我操,我……我什么时候捅乱子了?……”
“坐!坐下说!别急!”
二老爷不容许平等的局面存在下去,挥挥手便把大闹的平等摧毁了。大闹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
“二老爷,谁又在您老面前胡说八道了?我操,这……这不是作践人么?”
大闹这时已猜到是为着什么事了,可依然装糊涂,他自认为这十分的聪明,反正二老爷也没抓住他的什么把柄!
果然,二老爷说到正题上了:
“还瞒我!你这混账东西还瞒我!嗯?告诉你,今个儿不是你二老爷我拦着,胡贡爷他们得把你活剥了!你闯下大祸了,知道不知道?你混账东西闹什么独立?还要甩开贡爷和二老爷我,你看看你有多能,能上天了?!”
二老爷把八仙桌上的线装书抓在手上抖动着:
“你知道什么?你读过几本圣贤书,斗大的字,你认得几担?你都狂个什么吔?!”
“二老爷,我真……真……我操……”
大闹一脸是汗,急得猴儿似的,想分辩,又分辩不出,二老爷根本不给他分辩的机会,只顾教训:
“田家铺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事情又闹到了这一步,甭说你,就是二老爷也不敢像你这么狂!我也得走一步看两步,我也得事事留心,处处在意!我图个啥?我想捞什么好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么?我和贡爷是地面上两个家族的长辈,咱地面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不管谁管呢?你管,你们窑工们管,你们管得了?!混账不孝的东西,你们真是不凭良心哇!二老爷我这么大年岁了,为着咱田家的事,为了咱地面的事四处张罗,满世界奔波,心都操碎了,腿都跑断了,倒落得……”
二老爷说到了伤心处,再也说不下去了,昏花的眼睛红且湿,隐隐罩上了泪光。
大闹完全垮了,和二老爷争一争的念头早抛到“爪哇国”去了,他也受了些感动,愈发不愿认账了:
“二老爷,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操,这……这是从哪说起的吔……”
二老爷坚持认为田大闹必须认账。二老爷揩了揩眼睛,又不屈不挠地问:
“说,把一切都说出来,这两天你究竟都干了些啥?谁在后面向你说什么了?你又找了哪些人,说了些什么?”
大闹想了想,觉着有必要把刘易华供出来,可转念一想,不行,供出了刘易华也就等于供出了自己,不能供!
“二老爷,冤枉呀!这一定是胡家的王八蛋造出的谣言!二老爷呀,大闹我不是玩意,惹着胡家的人了,把……把胡福祥的闺女给……给弄……弄大肚子了……”
一急之下竟招出了另一件事!
话一出口,大闹又后悔了,对这种事二老爷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可是根据直觉,大闹感到这件事也许比图谋反叛的罪要轻一些。
果然,二老爷怔住了,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后来,竟站了起来,浑身抖颤着对大闹骂道:
“孽种!就……就你这种孽种竟然还要闹什么独立,呸!丢人!丢咱田家的人!丢咱老祖宗的人!二老爷我平日里是怎么训诫你们的?你听进去一句了么?啊?凭你这种德性,兄弟爷们会跟你走?唉!唉!田家的门风全让你们这些不忠不孝的孽种败坏了!列祖列宗啊,我田东阳没能耐哇,教出了这么一帮不成器的东西!唉!唉……”
二老爷泪水满面,仰天长叹。
大闹吓坏了,大闹从未见过二老爷如此动情、如此伤感,就冲着二老爷这深深的悲哀,大闹已知晓了自己的罪孽是怎样的严重!一时间大闹想起了二老爷的许多好处来,愈发觉着对不起二老爷了:
“二老爷,二老爷,我……我田大闹不是玩意!我……我对不起二老爷您哪!”
“扑通”一声,大闹直直地在二老爷面前跪下了:
“二老爷,您……您老饶了我这一回吧!”
二老爷从怀里掏出一方小手巾揩去了脸上的泪水,又牢牢地将屁股在太师椅上放定,平静但却固执地道:
“说,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唆使你的?”
大闹顽强地道:
“没有!这事实在是冤枉!二老爷您老可以去查访……”
二老爷没办法了——至少眼前是没办法了。
二老爷转念一想,也觉出了自己的成功:天不怕地不怕的田大闹,居然不敢承认有这种反叛的事情,这说明他已经输了!连个账都不敢认,他还敢搞什么反叛?!看来,贡爷委实是一些多虑了,或许也真是胡家的什么人在陷害田大闹哩!
二老爷不再追问了,叹了口气道:
“大闹哇,要是真没这事,二老爷我也就不问了,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几句:咱们田家素常讲仁义、讲良心,那些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事,咱们无论如何不能做!”
“是的!是的!二老爷!”
“你站起来!”
大闹老老实实地站了起来。
“坐到板凳上去!”
大闹老老实实地又在矮板凳上坐下了。
二老爷又沉默了一下,觉着有必要好好教训大闹一番,使他彻底打消独立的念头。于是乎,二老爷又很动情地向大闹讲了许多,从田家的老三辈讲起,一直讲到今天,讲述过程中还旁征博引了许多先贤古圣的话,扎扎实实地证明了田氏家族一代又一代的忠义。最后,二老爷道:
“大闹呵,眼下人心不古,世道浑噩,听说京城里一些洋学生连孔圣人都不要了,这还成什么话?京城能这样搞,咱们田家铺不能这样搞!咱们田家后辈尤其不能这样搞,君就是君,臣就是臣,父就是父,子就是子,这纲常是不能崩乱的!纲常崩乱,世界也就不成其为世界了!”
大闹听不太懂,也不太想听,可却装作听得很懂、听得很上瘾的样子,不住地点着头。
大闹也认为自己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二老爷被他蒙过去了,不再追问什么独立的事了,他保住了自己的朋友刘易华,又保住了自己——他相信他如果供出刘易华,二老爷是不会和刘易华善罢甘休的。
二老爷后来又问起了大闹和胡家小五子的事。自然,二老爷是不赞成胡、田两家通婚的,但,事情已闹到了这一步,二老爷也十分为难,加上眼下二老爷和胡贡爷又结成了联盟,故而,二老爷痛快淋漓地骂了大闹一通之后,还是认可了这门亲事。
这又使大闹受了一回感动,大闹趁机恳求道:
“二老爷,既然您老恩准了这门亲事,还要请您老和贡爷说说,让胡家的长辈们也高抬贵手,甭难为小五子……”
二老爷点点头,宽宏大量地道:
“是的!是的!我是要和贡爷谈谈!不然,你这条小命迟早得送在胡家后生的手里!”
大闹原来还想谈谈自己没当上团长的委屈,还想把其它一些什么事和二老爷叙说叙说,可二老爷已经饿了,已经没有精神了,大闹便知趣地住了口。最后,二老爷留大闹在家吃了一顿便饭——自然,大闹是没有资格上桌的,他是和田家的下人一同吃的。饭菜倒还不错,白面煎饼、炒鸡蛋,外带一大盘猪头肉。大闹吃得很香,吃完之后便遵奉二老爷的命令,带着一拨人和贡爷一起请愿去了。
这一回,大闹的肚皮里混上点油水,脑袋里也装上了点思想,知识见长。不错,不错,很不错!只可惜刘易华送给大闹的“觉悟”全完了,全被二老爷没收了……
走出田府大门,窑工领袖田大闹打了一个带着猪毛味的饱嗝……
胡贡爷和田二老爷毕竟不是可以操纵一切的神仙,毕竟不能把每个窑工都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们的地位在胡、田两个家族中间是牢固的,对那帮山东、河南过来的客籍窑工来说,就不那么牢固了。这些客籍窑工原来是安分守己的,并不参与胡、田两个家族之间的矛盾,他们中间也没一个首领,实际上是一盘散沙。灾难发生之后,他们推出了五个窑工代表,参加了贡爷和二老爷的窑工代表团,并遵奉贡爷的指令将客籍窑工编排成两个团,这其中一个团的团长是十二号柜工头王东岭,另一个团的团长是八号柜窑工代表钱守义。
客籍窑工们有了自己的领袖,无形之中便形成了胡、田两个家族之外的第三股势力,而且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有了这两千人组成的强大的势力,客籍窑工们便有了些蠢蠢欲动的念头,对胡贡爷、田二老爷便不那么尊重了,他们觉着他们也该推选出一二个人来和胡贡爷、田二老爷平起平坐,他们不想再事事听从贡爷和二老爷的支使。
偏偏在这时,《民心报》记者刘易华鼓动他们独立;偏又在这时,田大闹找到了王东岭和钱守义商量摆脱贡爷和二老爷的控制,王东岭和钱守义自然是一口答应,并且马上付诸行动。当然,王东岭、钱守义未曾想到田大闹会去吃田二老爷的猪头肉。
客籍窑工的两个团只有一个团投入了占矿的行动,另一个团作为后备力量还稳稳地驻扎在窑户铺听候调遣。中午,贡爷使遣着两个胡家的后生通知王东岭和钱守义,要他们把这个团的五个队拉出去,参加下午的请愿活动。并再三告诫他们,不要带什么家伙,要和平请愿,拦路喊冤,就像拦御驾似的。
当下,王东岭便和钱守义商量了,首要的问题是:去还是不去?其次的问题是:如何去?再次的问题是:去了听谁的?
对这三个问题,两位领袖产生了一致的看法:去,是一定要去的,这倒不是听从胡贡爷的调遣,而是要为死难的工友们伸冤报仇,显示一下窑工自己的力量——在公事大楼广场的冲突中,客籍窑工也有三人死亡,十人受伤。客籍窑工们早已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早就要和这害人的政府算算账了!怎么去呢?贡爷提出不带家伙,而二位领袖则一致认为必须带家伙,这便是他们的独立性;贡爷不让带家伙,可他们偏要带,这还显不出他们的独立精神么?在行动中听谁的呢?这实际上是不必问的,胡、田两家的事他们不管,客籍窑工必须听他们这两位领袖的!
布置好以后,贡爷又派人叫了一次。下午两点钟的光景,王东岭和钱守义带着四五百号人,贡爷带着四五百号人一起涌出镇子,顺着古黄河大堤浩浩荡荡地向西扑去。
贡爷是坐轿的,贡爷坐在轿上似乎看出了点苗头,觉着有点不对劲,他看到客籍窑工手里都抓着家伙,有大刀、有矿斧,还有火枪、木棍。
贡爷派人把王东岭和钱守义找来了,劈面便问:
“咋搞的?咋搞的?不是说了么,不要带家伙!你们咋把家伙都带来了?”
王东岭和钱守义也带了家伙。王东岭带了一把矿斧,硬硬地别在腰间;钱守义带了把大刀,刀片斜插在背后的腰带上,刀把上的红绸子忽悠、忽悠地飘。
王东岭知道贡爷会问的,他已和钱守义商量过了,现在还不能和贡爷、二老爷闹翻,独立精神得藏在骨头里,不能摆在脸面上。
王东岭道:“贡爷,俺和钱大哥商量了一下,觉着不带家伙怕是不行哩!倘或是大兵们开枪,咱们咋办?”
“是的!贡爷,俺俩倒是想和您老商量一下的,可事又太急,便没来得及!”钱守义也道。
“胡闹!胡闹!咱们这是和平……和平请愿,懂不懂?带了家伙,还不把那帮委员们吓个半死?”
王东岭呵呵一笑:“害怕好哇!贡爷,不害怕,他们不会答应咱们的条件的!”
贡爷想想,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再说,队伍已经拉出来了,手上的家伙也不能甩了,走吧,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
“走!走!走吧!不过,到时候可不好胡来噢,一切要听贡爷我的!”
王东岭道:“那是!那是!”
浩浩荡荡的队伍继续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工夫,队伍便乱了套,客籍窑工和胡、田两家的窑工混杂在一起了,说笑声、打闹声、纷杂的脚步声掺和成一团,给广袤的原野带来了一片喧嚣。
这不像一支和平请愿的队伍,倒像是一支打狼的队伍,队伍中没有一面小旗,没有一条标语,倒是有不少刀枪棍棒。其实,贡爷也从未经办过和平请愿,对请愿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甚了然,只是这年头请愿的事多了起来,北京的学生为什么“条条道道”的事请愿,省城的人也为什么“条条道道”的事请愿,于是,贡爷才知道世间还有“请愿”一说,也觉着为人在世总得经办一两回“请愿”,方能显出自己的伟大来。所以,贡爷也“请愿”。贡爷从二老爷的嘴里知晓了:请愿实际上就是拦御驾。
踏上铁道线走了个把小时,约摸走了有七八里路光景吧,请愿队伍来到了马蹄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前,贡爷不走了,贡爷决定在这里摆开阵势,堵截小火车。
贡爷下令往铁道上搬石头,阻止小火车的前进。
王东岭不同意,王东岭有自己“独立”的见解。
王东岭道:“贡爷,石头不行,大块石头搬不动,小块石头又堵不住,咱们干脆把道轨扒下两截吧,扒了道轨,小火车就开不起来了。”
贡爷认为不行。
贡爷道:“胡闹!又是胡闹!扒了铁道,小火车不就要出轨么?一出轨不就要翻车么?一翻车不就要死人么?一死人不就闹大事了么?这还叫什么和平请愿呢?”
贡爷讲得有理。贡爷振振有词。
王东岭也有理,王东岭也振振有词:
“贡爷,扒了铁道也并不一定翻车,扒了的铁道,咱们还可以再放上去;再说,咱们也可以阻住火车不让它开上去;这是死不了人的!你用石头堵,怕是堵不住。”
贡爷不听,这一回他不能莽撞了,他得小心谨慎。这一回不是对付公司的王八蛋,而是“接待”北京来的委员团,委员团是政府最高机关的代表了,和他们闹翻了简直就没有什么调和的余地了,贡爷不能闹出意外之变来。
王东岭和钱守义却要顽强表现自己的独立精神,坚持要扒铁道,贡爷说千道万就是不准,双方热热火火地争执了一番,最后,贡爷开始骂人……
正闹着,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一个家丁装束的年轻人穿过混乱的人群,策马奔到贡爷面前,勒住缰绳翻身下了马:
“贡爷!贡爷!”
贡爷认了出来,这年轻人是宁阳商会会长季老先生家里的下人,贡爷是见过的,他曾奉季老先生之命到田家铺来过几趟,只是贡爷忘了他的名字:
“唔!是你?好!好!有事么?”
年轻人急匆匆地道:
“贡爷,我家季老爷让我禀报你,委员团不坐小火车了,又改了,改坐轿了,镇守使张贵新不知从哪里搞了些轿子……”
王东岭一怔,对贡爷道:
“贡爷,难道咱们请愿的事被发现了么?”
“不!不是!”年轻的家丁道,“小火车没有坐人的车厢,装煤的车皮太脏,上面又没遮没拦的,委员老爷们不愿坐,于是,便改了……”
贡爷明白了,急问道:
“现刻儿委员团到哪儿了?”
“离这儿不过十五六里呢!我出城时在城外的大道上见了他们的队伍,镇守使大人亲自带着好多士兵护卫哩,轿子啊、马啊,扑啦啦地一大排,好威风噢!”
贡爷手一挥,当机立断道:
“走,上大路,迎着大路去截!”
王东岭也表示赞同:
“对!到大路上去截!”
马蹄山脚下的铁道线距县城通往田家铺的黄泥大道至少也有几里路,请愿的人们不敢怠慢,忙调转方向又急急忙忙穿过一条条田埂、沟渠,向大道上赶。
五月的田野上遍地金黄,一片片即将成熟的麦子,在轻风的吹拂下,泛起一阵阵起伏的波浪,宛如一片成熟的海、涌涨的海。旷野的空气中飘散着泥土的腥湿和新麦的清香,使置身其间的人们感到一阵快意。这些原本就属于土地的人们又和久违的土地接近了,他们仿佛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又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们以庄稼人的眼光,庄稼人的心理评价着脚板踏过的每一块土地,评价着这并不属于他们的收获。
“这地真好,一攥一把油,用**戳戳也能长出个娃来!”
“是的,你瞅这麦,长得也他妈的邪乎,像寨堡子似的!早几年咱们种地可没种出过这等成色!”
“妈的,老子若有钱,再也不下窑了,非弄上几亩地种种不可,人哄人,地不会哄人;有了好地,还怕没好收成?”
贡爷坐在轿子上,用眼角的余光看到一群汉子们将各自的身体探入了麦海之中,粗野地、报复似的撸下一串串麦穗头,在大手上搓一搓便和着麦壳塞进了嘴里。
贡爷心里不禁有了一些感慨。庄稼人啊,有哪一个不爱地,不喜欢土地贡奉的收获的?他胡氏家族和田氏家族长达几十年的血战,不就是为了地么?那时候,在曾文正公平分地亩之前,胡家的地由田家铺的黄河大堤扯扯连连一直到这马蹄山脚下,这面前流油的土地原来都属于他们胡家;后来,田家的人占去了一半;再后来这地面上又开了窑,许多地变成了窑田。到了大华公司开矿,更使许多地坍倒成了一个个小水汪子……不堪回首,简直不堪回首呵!贡爷有时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何世道一日不如一日?贡爷不由得怨恨起万恶的大华公司来。贡爷是坚定的地方主义者,一贯认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来自天津的李士诚自有他的水土,他的天地,为何非要到田家铺开矿不可?这田家铺的水土不属于他呀!这块肥沃的土地属于他胡贡爷,属于田二老爷,属于面前这些破产的庄稼人。贡爷觉着他和这些破产的庄稼人一样,是受了公司的害的,如果公司不破产,迟早有一天他要破产的……
贡爷由此想到了割麦的问题。再过十天、八天就要割麦了,贡爷想,今年割麦劳力是不成问题的,公司不生产了,窑工们也没活干,短工的工价不会上涨,贡爷又能省下几个钱了。只是到时候怕是脱不开身子,贡爷还得领着窑工们和公司、政府的王八蛋办交涉哩!贡爷决不能光顾自己……
贡爷被自己的高尚感动了……
田埂上的路不好走,千把号人挤在几条田埂上也走不快,整个队伍稀稀拉拉的,连头带尾约有一里路光景。大约总走了大半个钟头,请愿的队伍才拉到了大路上。贡爷因为是坐轿,走得就更慢了,几乎被拉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千把号人在王东岭、钱守义的带领下,刚涌上大路,迎面便撞上了委员团的轿子队。委员团的轿子队是走在当中的,前面有几十个大兵开道,后面有几十个大兵压阵,张贵新、张赫然和几个随从骑着大马走在轿子队两侧,整个队伍像个花花哨哨的百脚虫,百脚虫碰到了洪水般的请愿人流,一下子便乱了阵。
委员团的委员老爷们根本没料到窑工们会来这一手,思想上没有任何准备;而且,看到扑过来的窑工手持刀斧棍棒来势汹汹,不知道这叫“请愿”,委员团团长国会众议院请愿委员王若塘王老先生便向镇守使张贵新下了一道极不明智的命令:
“张旅长,快!堵住!堵住!堵住这些乱民,我们回城!”
镇守使张贵新既震惊又恼火。震惊的是,他没料到窑工们竟如此大胆,竟然敢堵到路上攻打北京的委员团——镇守使大人也不知道这叫“请愿”;恼火的是,窑工们此举大大地抹了他的面子,他是宁阳的镇守使,是这地方上的最高军政长官,窑工们这么一来,不是确凿地说明了他的无能么?好好一块地盘让他治理成这个样子,委员老爷们到京城后将如何说他?他的锦绣前程岂不完了!如若是再有个好歹,葬送掉个把委员老爷的小命,他就更难辞其咎了!
镇守使大人吓出了一身冷汗,头脑不那么冷静了,慌忙拔出手枪,对空放了两枪,声嘶力竭地叫道:
“后面的跑步,快!快和前面的二排、三排会合,顶住,顶住打!”
镇守使大人自己也一马当先,迎着扑过来的窑工策马冲了过去;冲了两步,又回头对县知事张赫然交代道:
“快,你快带委员们往回走!”
这一回镇守使大人是不客气了,他伏在马背上率先向涌过来的窑工们开了枪,接着,百余名大兵也纷纷开枪,冲在头里的窑工当即倒下了一片——死伤的死伤了,没死伤的也趴在地上不敢动了。钱守义被当头扑来的第一阵枪弹打死,王东岭差一点也受了伤。
旷野上展开了一场恶战。
窑工们不需要任何命令便愤然还击了,扛钢枪的便俯在地上勾动了扳机,有火枪的便装上铁砂对着正面的大兵轰。片刻,飘散着麦香的土地上便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
贡爷急坏了,贡爷原来倒是想挺身而出制止这场流血冲突的,他一踏上大道便急匆匆地跳下轿子,拨开挡路的窑工,对着大兵们喊:
“别……别开枪!别……别打!我们是……我们是来请愿……”
枪声、叫声,淹没了贡爷的呼叫,大兵们根本听不见。
贡爷一头冷汗,战战兢兢地向前跑了几步,又试着喊了一回,大兵们依然没听见,依然趴在地上向这边开枪。身边的窑工们大都退到路下的干泥沟里趴着了,子弹在身边蝗虫也似的飞,贡爷一看不好,便连滚带爬地下到了泥沟里。
贡爷平日倒是不怕死的,这会儿却也有些害怕、有点怕死了,他在泥沟里撅着屁股趴了一会儿;想想又觉着不安全,子弹嗖嗖地从他头皮上擦过,打得身边的尘土飞飞扬扬,设若有一颗子弹不长眼,钻进了贡爷的脑瓜里,贡爷可承受不了。于是乎,贡爷将身边一个抬轿的家丁硬顶到面前做挡枪子的活动墙壁,然后悄悄地往麦地里挪,挪到麦地里还觉着不行,又顺着麦垄向前爬,一直爬到一个老坟头后面才长长出了一口气,渐渐恢复了常态。
“快!给我到前面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打起来的?”贡爷又以一副领袖的口吻对家丁命令道。
家丁应声走了,好久也没有回来。
这时,王东岭也从路面上退到了麦地里,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知道这样打下去,窑工们要吃亏;窑工们的钢枪、火枪实在太少,抵挡不住大兵的枪弹,惟一的办法只有抓住几个委员老爷挡枪子,方可实现和平请愿的目的。王东岭当即叫住身边的一些窑工,以起伏的麦浪作掩护,猫着腰向委员团的后路包抄。
委员团的委员老爷们吓得屁滚尿流,大都弃轿而逃,坑洼不平的路面上东一顶,西一顶歪着不少红红绿绿的轿子。王东岭带着一拨人踏上路面便追,追了没多远,就在路旁抓获了一个崴了脚脖子的老头儿,当下便把他架到了麦地里……
打了一阵子,镇守使大人才又想起了委员团老爷们的安全问题,遂下令边打边撤,最后,在一座小石桥上和委员老爷们会合了。会合之后,一查点人数,少了一个老爷,这老爷还非同一般,他不是别人,偏偏是委员团团长王若塘老先生。
镇守使大人吓白了脸,二次下令大兵们打回去。
激烈的枪声遂又响起……
在双方进行第二轮枪战的时候,做了俘虏的请愿委员王若塘已被王东岭制得服服帖帖了。王东岭手指戳到老先生的鼻子上,不住声地大骂:
“王八蛋!我们是请愿!是请愿!懂不懂?我们的千余口弟兄在窑下送了命,指望你们来主持公道,你们却向老子们开枪!”
老先生头直点:
“是的!是的!我知道是请愿!这纯属误会!误会!你们的要求政府是要考虑的,是要考虑的!”
“那你赶快回去和张贵新讲讲,叫他们不要打了,我们好好谈谈!”
“可以!可以!”
王东岭在独立精神的指导下,自作主张地将委员大人放了。
看着失踪的委员大人又从麦地里冒了出来,大兵们才停止了攻击。
然而,王东岭却被委员大人骗了。委员大人一回到大兵中间,便再也不想和王东岭们谈些什么了,一帮老爷们在大兵们的掩护下浩浩荡荡地往回走。
糊里糊涂的请愿就这么糊里糊涂地结束了,望着横七竖八躺在黄泥路面上的死伤窑工,王东岭的眼里滚出了泪,他突然意识到:真正独立地为窑工们主事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今日的事,他是有责任的……
他一把抱住钱守义的尸体痛哭起来。
这时,贡爷从麦地里立起身子,骂骂咧咧地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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