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魔
舜华尚在一片昏沉浑噩中,只听有人在她房中翻箱倒柜。
她身上滚烫,却依然觉得四面冷风不断,要推枕下床,可根本无力起身,喃喃问道,“在找什么?”
秦白岚站在门外,奉命要当面从舜小姐手里拿回雀翎披风和湘妃扇,却不想她病成这样。
她走进卧房,看舜华艰难地撑在床沿,两颊烧得通红,温声相劝道,“舜小姐,太子殿下遣我来取东西,你安心养病,不必理会。”
“小四将那扇子放在哪里?给司正大人带回去吧。”舜夫人虽担忧女儿病情,但东宫亲自来人索取,就是不必进宫的意思了,最好不过。
舜华头脑烧得糊涂、眼中更是毫无神采,听闻严铮要取回信物,惊坐起身,声音断续急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拿回去?”
秦白岚只知昨日的东宫如飓风过境,被太子雷霆之怒扫成一片焦土,卫选光被叫进去问话,便再没音讯。东宫人心惶惶,莫不议论是早朝时王暮悖逆,才招来这场风雨。
今日一早,严铮又叫她立刻到舜府取回物件,他冰封般的脸色实属少见,便道,“太子谕令,我亦不便多问。还请舜小姐将湘妃扇交给我。”
舜华身上瑟瑟冷颤,严铮要将它拿回去,便只有那一个意思。可是他叫她不许反悔,又怎能自己反悔、弃她不顾?
她想去东宫,想为父兄争一争前途,可是她更想去他身边,与他同赏接天莲叶、共度月夜良宵,他不能言而无信、始乱终弃,“不,他不能拿走。”
“事已至此,何必强求?小四,我们没有那个气运,就不要逆势而行。不进宫,我们不进宫了……”舜夫人揽着她在身前劝慰,又见她眉目哀怆,亦万分不忍。
秦白岚道,“夫人所言极是。殿下被国政所扰,正在内外交困之时,请不要使殿下徒增烦恼。”
可是他们明明已同赏过一轮明月、同种过一池善因,心意怎能说变就变?“我不相信,不相信……司正,让我见一见他。”
“殿下恐怕无暇见你。请舜小姐养好身体,以待来日吧。”秦白岚面无波澜,飞眉入鬓,更显得冷淡疏离。
她心口骤然揪紧,一点预兆也没有,他骤然变心,甚至连一个理由也不需要给,只将身边的女官差遣一趟,就将这段情思了却。
那日的晚风、夕照、落花竟若虚幻,严铮深情款款的样子,到底也只是水中之月。她沉沉地坠落,埋魂在塘泥深处,销骨在不见星辰的黑暗中。
又有什么意思!
舜华伸手指向镜前的妆奁,低哑着道,“在抽屉里。”
秦白岚便领了两件信物要回去复命,走到窗下,又听舜华强撑着叫她,“请把窗台上那口笔洗也拿走。寡情薄幸、始乱终弃,是他不配!”
她眼光微微一瞥,见舜华泛着高烧红晕的脸颊上,挂了两串清泪,不失哀婉可怜,又美得动人心魄、果敢决绝。她徒生一股惺惺相惜的赞赏,微微短叹一声,未停脚步,一抹窈窕身姿,步履生尘地消失在视线中。
两件信物完好如初地放到严铮面前,他却阴郁低沉着根本不看,只问秦白岚,“她说了什么没有?”
“不曾说什么。”
又问,“轻易就交给你了?”
“是。”
“没有一点舍不得?”
秦白岚微微抬眸,见太子眼底微红,尽是疲惫,“似乎有一些。”
“什么叫似乎?你如今当差也是这样随意吗!”他握拳砸在桌上,露出了手背骨节上带着血痂的伤口。
“舜小姐说,殿下寡情薄幸、始乱终弃。”
严铮又紧了紧拳头,手背上爆出青筋,他冷哼一声,闭眼不看,似乎这样就能再不想,“她又有什么资格骂我,只怕是输给王氏,她不甘心吧!”
秦白岚没再接话,默默退到了一边。
只见严铮提起披风一抖,扔在眼下临清砖地面上,将一夜未熄的油灯信手泼去,那不知耗费多少孔雀的华贵雀翎,片刻间就熳燃成了灰烬。
孔雀是忠贞禽鸟,岂是谁都能穿戴的!
当日,便叫礼部起草礼聘王氏女为太子妃的文书。
柳贵妃闻讯赶来,眉目不豫。
“早就同太子说好,王氏为正室,舜氏为侧室,你愿意宠谁随你。又为何朝令夕改、任意妄为?你不思量,前两日方为了舜氏不惜大动干戈、开罪王暮,今日又立时调转方向只纳一个王氏,太子让王暮如何看你?他那一党岂不以为大获全胜、沾沾自喜,以为你软弱可欺、随意拿捏?”
严铮自知有错,却不肯认。
贵妃见他倔犟,更是痛心,他若一着不慎,后果不可设想,“陛下久病不愈,你还能做几年太子?可有些许储君的样子?想一想甯王做太子的时候,是如何正心诚意、克己复礼,让群臣叹服,又让陛下引以为傲的!”
他牙关紧咬,脸色铁青,最是不愿听到甯王如何如何,“大皇兄也有污点、也有羁绊!并不亚于我!”
贵妃眼中冷极了,“是!所以他丧母丧妻,还赔了一双儿女,最后孑然一身、远走东洛,你想步他的后尘吗?”
甯王的无妄之灾是他的前车之鉴,时刻警醒着他这个新立的太子,但若没有那场灾祸,他命格再好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皇四子。可是甯王至今声望不减,盘踞在东宫上空阴魂不散,太师、太傅、太保仍把他奉为圭臬,感慨他怀璧含冤。
他是无法逾越的高山,和永世追赶的心魔。
严铮下颌紧绷,低哑的嗓音些许发颤,“儿子不敢。”
贵妃意识到自己点中了儿子的陈年旧伤,接连想起自己这些年的苦心经营才将儿子捧进东宫,其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便放柔了语气哄他,“你的辛苦,为娘都知道。只是前头已有壁立万仞,你只能活在他的阴影里,等你坐上那个位置,一切的光明才都是你的。大事将成,不能功亏一篑,你明白吗?”
“儿子明白。”
暗室中灯火幽微,只听得皮肉一声一声砸在粗粝的砖墙上,血痂一次次撕裂,砂石印入伤口,深可见骨。
“殿下保重。”严若橝从昏暗深处走来,接下堪堪要捶向墙面凹陷处的重拳。
严铮只有这样才能稍稍排解愤懑,一旦停下,在四肢百骸中燃烧的怒火,就会围剿他的脏腑,让他煎熬痛苦、妒火噬心。
“他说了吗?”
“只说无可奉告。”
他拔腿走入深处的幽暗中,硬挤出一抹冷笑,“好啊,那就用刑!”
被关在这里的人已几日不吃不喝,虽未动刑,但也磨得虚弱不堪了。
他见憧憧人影在眼前晃动,微微扬起头看向光亮处,嘴角皴裂、脸颊凹陷,竟是消失了几日的卫选光,“不必再问,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东君,就这样护着她?”几个字从严铮的牙缝里一一蹦出来,如果声音能杀人,兵不血刃大抵如此。
他听出了太子的声音,却只低头默叹,乌黑散乱的头发隐去了他的面容,“殿下不应当这样疑她。一把扇子,能如何啊?”
去年夏天,巴中献贡一批竹扇,严铮得了一对御赐,将其中一把赠与卫选光,他视若珍宝收藏起来,不肯当做日用之物。没想到时隔半年,竟然出现在她身上。
可是东君忠顺温良,明知那是他力争的人,又怎会与她私相授受?他何尝不怀疑自己认错了,梅妃竹纹理相似,也不出奇。
直到目睹他以文弱之躯一力袒护,宁可获罪也不肯透露一个字,才终于确信自己真的错看了情逾手足的卫东君。
“孤记得东君曾说,梅妃高洁忠烈,梅妃扇也应配予至真至纯的女子。将来有了心仪之人,便要给她做信物。可是她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她配得上东君的心意吗?”
卫选光微微一笑,便想起那姑娘明眸善睐的娇俏,她配得不能再配了。但是她要带着司天鉴的批命平安活下去,便不能拥有姓名。
他咬定了决心,更笑得坚定舒怀。
严铮低吼着逼近,“你哪怕为她而死,她也不会知道、不会动容,你懂不懂?但是孤不允许身边的人有一丝一毫背叛!你懂吗?”望进卫选光眼中,却只有一片空寂。
“微臣,很懂。”他恬然回视,在严铮身边十数年,怎会不懂他的骄傲、他的多疑,身为王储,本无可厚非。
只是他不能说,他不能背弃舜家,哪怕一死。
“你放肆!”
这番安之若素的坦然彻底激怒了严铮,他骤然蓄势出拳,血淋淋地砸向瘦削的脸颊,卫选光头歪向一边,沾了满脸、满口的血污。
“普天之下,没有别人了吗?孤选中的人,你也胆敢觊觎。哪怕她不能中选,也没有人能得到她,哪怕是你卫选光,也不行!”
他竭力压低的嘶吼中裹挟着悲寂哀怆,让人胆寒。
一旁的严若橝默默抬眸,怒火中的太子如暴躁的困兽,焚烧着自己,也吞食着周围的一切。他一言不发,栖身在墙边的阴影中。
卫选光咽下一口血水,“微臣知道,微臣无可奉告。”
“小严,鞭刑。”
严铮转身出了暗室,手掌微微发颤,手背骨节处的血迹正顺着指尖滴落。
严若橝握起长鞭,走向泰然处之的卫选光,“东君,得罪了。”
他下手很有分寸,动静不小,伤害不大。同僚多年,毕竟还是手下留情。
用刑无果,又关了几日,依然无果。
严铮没了耐性,便将卫选光弃置暗室不理。
礼部婚书既成,先呈到东宫过目。严铮一目十行地瞥过,只问婚期何时。
尚书喋喋,“古语云,天子一年,诸侯半年,大夫一季……”
被严铮扬手打断,“六月。打点去吧。”
尚书不敢言语,连声喏喏地出去,只暗自在心里嘀咕,自王暮逆悖奏对之后,太子殿下龙威渐盛,不如从前容易相与了。
消息一出,满朝哗然,太子这样急着大婚,可六礼繁重,又不能怠慢了三司使,当真忙碌。
斗转星移,便又到了十五月圆之夜。
严铮试穿了新裁的大婚礼服,尺寸、样式、手工处处不满,面色沉郁可怕,将尚衣库宫人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他正气恼为何无端浮躁,就见秦白岚端着一口影青笔洗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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