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入局
台上的柳贵妃被太子这首诗哄得笑逐颜开,比之前的御菜更受用些。好生将卫选光送走,便要离席更衣。
她那一身曳地的绫罗极尽华丽繁复,需得两个侍女整理好了托着方能前行,裙摆上珠玉耀眼,而娘娘身姿妩媚如弱柳扶风,引了满堂的目光送她离席,行至屏风前头,她缓缓停住看向小五,笑道,“舜中丞家的小妹妹过来服侍。”
小五愕然,她一直同母亲躲在角落,不露锋芒,而始终在前面凑趣的名门闺秀不知有多少,此刻都侧目看她。
舜夫人连忙出来见礼,“小女笨拙,怕扫了娘娘雅兴。”
贵妃笑了,“夫人不必自谦,本宫看这孩子就很好。”
见推辞不掉,舜夫人只好嘱咐了几句,忧心忡忡地看着女儿去了。
小五疑窦丛生地跟着,到了后头的雅室之中。贵妃的影子绰绰地投在屏风上,当真是美艳,“舜姑娘坐着回话,今年多大了?”
她恭顺答道,“回娘娘,臣女今年十七。”见屋里两排四把圈椅,都套着明黄珠绣的椅袱,她不敢轻举妄动,只在一个绣墩上坐了。
贵妃换了一身珠绣的留仙裙,袅娜旖旎地从花鸟屏风后出来,见小丫头乖觉地只坐了个绣墩,更觉得温婉娴雅,很有分寸。
“十七岁,本宫那时都已怀上太子了。可配了哪位大人家的公子?”
“回娘娘,臣女还未婚配。”
侍女打开层层妆匣,露出满目的璀璨钗环以供挑选,贵妃纤手一扬,将小五招上前,“来,替本宫选一选。”
入目尽是各色的金银宝石琉璃,想来这些东西混于一匣,定然都是常用的,若有心爱之物,必当另外用心收起来,既然如此,选哪支无甚差别。
她随自己喜好挑了几支颜色淡雅的,捧在手心给柳贵妃过目。
“嗯,很好。”贵妃颔首让侍女一一簪戴起来,左右一照,“这世上,男人们的初心本性,大可以在文章里招摇、处事时流露。身为女子,就多半在这仪容姿态上显山露水,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藏都藏不住,对不对?”
她在铜镜中看满头珠翠,都是常用的物件,今日被搭配得格外清淡,再看小五素净简朴的妆扮,不争不抢又相得益彰,当真是好。
又道,“将锦盒里那支彩凤步摇拿出来吧。”
不愧是额外的珍藏之物,这只掐丝衔珠的彩凤画龙点睛,叫人挪不开视线。连小五也不忍不住多看贵妃几眼,天子又岂能免俗。
贵妃见她呆呆地看着,被迷倒了一般,更是欣喜,吩咐女官取来一件雀翎披风,说外头已起风了,送给舜家小姐御寒。
所以小五披着这件极贵重的孔雀羽毛斗篷回到席上时,简直叫那些意欲攀龙附凤的人红眼。都是见多识广的命妇贵女,岂能猜不到柳贵妃为何在东宫遴选之际,亲自设宴邀请诸多女眷呢。不禁对舜家小姐拔了头筹一事各有猜测。
早先在舜夫人心头那一闪而过的念头竟似兑现了一般,她心中一沉,不知是福是祸。
集贤宫中宴罢送客,乾元殿还歌舞正酣。
舜询平素少近人情、铁面无私,到了天子的酒桌上,有“不论君臣、开怀畅饮”的御命,少不了被挟私报复、轮番劝酒。
不知喝了多少,人也乏了,舜询打着酒嗝,被天子叫到了近处。
大虞朝历代皇帝皆长寿,唯有这一代君王,刚过耳顺之年,却脸色青黄、印堂发黑,掩不住疲态。他拍着舜询的手,意欲推心置腹一番。
“朕久病不愈,不知能将这把龙椅坐到何时。舜家世代纯臣,是本朝圭臬,先帝曾向令尊托孤,助朕定鼎。如今,太子年纪尚轻、城府尚浅,若无忠臣良将,如何镇得住江山。舜卿正值壮年,是朕股肱心腹,朕仰赖舜卿,欲效仿先帝。舜卿,可愿临危授命?”
这一番话,听得舜询何止是醒了酒,简直芒刺在背、如鲠在喉。
天子登基不过十数年,太子新立也不过五载,他父亲受先帝遗命时是当朝丞相,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如今不过是从三品御史中丞,如何受天子托孤?这苦差,无论如何不该落到自己头上。
“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言。再有二十年太平,等太子老成持重,陛下自然放心禅位,做逍遥的太上皇了。”
天子点到为止,笑着拍了拍他,又陆续传唤几位大臣,正二品的三司使王暮,从一品的太尉许竞,三公、三少等等,一一上去促膝而谈。
舜询心中翻腾、暗自思索。
这时有人手持酒壶到他桌边,“中丞大人怎么闷声独坐?孤有一壶陈酿,愿请大人品鉴。”
他抬头一看,蟒袍金冠,面如冠玉,正是太子。
连忙起身谢恩,可毕竟醉酒,头昏脑热没有站稳。
太子虽也喝得满面酡红,但到底年轻,眼明手快地一扶,笑道,“中丞醉了,但这一杯,无论如何要给孤一个面子。”
举起酒壶,要为他满上。
舜询从不刻意亲近东宫,但太子亲临又岂能驳他,只好举杯来接太子的佳酿,一面躬身道谢,“微臣谢太子赐酒。”
太子眼神清明,谦逊道,“大人客气!孤幼时同皇兄们一样,受舜老丞相教诲,也到您乌纱巷的府邸拜访过,书库中卷帙繁浩、汗牛充栋,至今叫孤心神向往。”说完,他举杯示意。
舜询也两手端起青釉花口酒杯,与太子的金樽碰了碰。但他没想到的是,太子竟将杯口落得比他更低,一时也来不及退让,“叮”一声,清脆刺耳!
太子倒泰然,一饮而尽后倒置金杯等他喝。
舜询不欲置身权力交替的暗流,两手托着酒杯躬身道,“先父病逝时,微臣只是五品御史,自认位卑,不敢忝居乌纱巷,返乡丁忧前已将家中藏书悉数赠给了国学馆。如今受陛下圣恩,虽迁回了故居,但书库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一来一回,无不是话里有话,太子狭长的眼眸中神色微微一闪,但仍眉目带笑、不失风度,“大人不必遗憾,孤有意在争鸣园中建一藏书阁,愿请大人做顾问,与孤一同复刻当日藏书盛况!”
舜询望向眼前少年郎,波澜不惊地仰头喝了酒,甘冽醇香,果然是陈年的佳酿,可是酒入愁肠,他喝出了许多重味道,“多谢殿下厚爱!只可惜,书能再印、库能再建,君子重礼轻利的风气却未必还能再现。殿下有此雅兴,微臣幸甚至哉。”
太子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为他满了一杯,“中丞自便,莫辜负好酒、好菜、好时机!”径自离席了。
乾元殿宴罢已近子夜,舜询从大殿下来,乍暖还寒时的凉风一吹,迷蒙间踉跄了一步,立即被身后人扶住,他回头一看,是位叫不出名字的玉堂署官,平素从不来往。
“大人小心脚下!”对方连下两级台阶,向舜询作了个揖。
两侧旁观了的臣僚也相继停下脚步附和,“中丞留心”、“舜大人小心”……此起彼伏。
他不禁冷笑,不过是被天子召见近谈,又喝了太子壶中的好酒,这风向立刻就变了。
笑着道了谢,他依旧独行。一路神思清明地出了宫门,母女两个竟还等着,闻声下了马车来接他。
舜夫人拿出早已备好的葛花醒脾丸给他解酒,却被推开了,“无妨无妨,众人皆醉我独醒,我独醒。”
又见女儿身上披了件贵重的斗篷,周身流转着耀目的光华,不禁问道,“哪里来的?”
舜夫人也正忧心此事,便将贵妃后来又赏赐的许多东西指给他看,“柳贵妃叫小五去说了会儿话,问了年纪和婚配,赐了这许多东西。”
他眼皮一跳,又对上夫人的眼神,赫然醒来,今日恐怕赴了鸿门宴!
这一头是天子要向他托孤,太子过来示好,
那一头是贵妃亲近女眷,又似看中了自家女儿。
他胃脘里翻江倒海起来,像被两面的齿轮碾着,很不好受。
留在家里的舜嬅也正被两面的齿轮碾着,不知宫里头发生了什么,竟到此时还没回来,她在天井焦躁地来回踱步,看得舜恒头晕。
“我说小四,你急什么?押赴法场还有个刀下留人的时间,入宫赴宴晚些回来,怎么就叫你魂不守舍了?”
她一听这不吉利的胡话,呸呸呸地唾了好几口,喃喃自语道,“恐怕是被贵妃留住了,又要被贵妃看中了……”
舜恒口中嘿呀一声,也不剥手里的花生了,踩着满地的碎壳过来,“你怎么知道今天是贵妃相看太子妃呢?禄亲王家,秦国公家,太尉家,三司使家,都去了。有这些人都在,我们自然是去充数作陪的,陪得晚了,也是没办法。”
舜嬅瞪他,没有理睬,他又道,“外面物议沸腾,你要不要听,一两纹银,我说一段。”
她又斜签了一眼这个没正行的哥哥,这些消息在你那儿是新闻,在我这儿可都是隔了世的旧闻。
三司使王暮是贵妃的同乡,送了孙女参选,先封太子妃,又册皇后,她同贵妃一样笃信佛教,裁减后宫用度,在崇虚寺为国运捐香火,无人不夸她恭俭敦厚,可私下满腹诡计、作恶多端,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
早在王氏中选时,祜都就传出了外戚之说,贵妃这才有意再找一位不争宠、不惹事的女子来制衡。于是在寿圣节设宴,邀约各家闺秀,最终挑中了一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小五舜媖。
今日若也是相亲宴,不知道贵妃动了那念头没有。
舜恒拖了把马扎坐在滴水檐下,又剥起花生来,“嫌贵啊?我先说一段打个样,你品品值不值。眼下最有望中选的,是三司使王暮大人的孙女,长得那叫一个标致!欸,你猜怎么着,我们那位太子厌恶极了,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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