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谈
此刻的玉景堂里气氛有些说不上的古怪。
景侯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胡大夫在一旁为他诊脉。一左一右分别坐着师父和浥尘,师父敛起袖子,面上清冷无比,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浥尘在桌子底下偷偷剥着松子,再笑嘻嘻地递给青鸟,好像也与今日的事无关。
胡大夫给诸人轮流诊完脉,自行下去写药方,景侯才慢慢睁开眼,掩着嘴咳嗽了几声。
“今日之事无芷大人认为是何人所为?”景侯悠悠开口。
师父沉默一会,道:“平南侯。”
我看着师父,她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好像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就算南侯本人没有到场,也能做到请君入瓮吗?我把目光转向景侯,他看起来像是满意这个结局。
“如何识得是南侯所为?”景侯继续追问。
师父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些金闪闪的细粉。
“我在地面上发现很多鳞粉,这鳞粉有催眠的功效,与平南侯的‘魂’有相同之处。”
“虽是鳞粉,但也不能证明和南侯有什么关系。”景侯提出了自己的异议,但又像是在诱导些什么。师父垂眼看着地面,没有接话。
“那就找平南侯对质,查一查这两种东西是否一样不就结了?”浥尘突然开口,加入话题中,“如云如意姐姐惨死,必须要凶手血债血偿。”浥尘说完这句漫不经心地瞟了景侯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些别的情绪。
景侯却毫不在意,开口道:“公子说得是,当堂对质确实是最好的做法。这杀手能拖住无芷大人,杀死如云如意大人,竟是很不得了,此事需速速解决,明日天一亮我便出发去郡都,拜托无芷大人先行出发替我汇报吧。”
师父微微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那刺客如何了?”浥尘把一手的松子壳丢到痰盂中,拍干净手,像是要开始审案。
“刺客事先吞服了毒药,已经毒发身亡了……”景侯掩嘴咳了几声,继续道,“胡大夫说吞的是断肠悔,可惜他被割了舌头,看不出断肠悔所致的舌上黑斑,所以没能救过来。”
浥尘点点头,一时不再说话。景侯方要开口安排其他的事情,浥尘又插进来:“无芷大人,你在那烟幕中有段时间没有动静,是何原因?”
师父敛起衣袖,认真答到:“那刺客点了我的穴道,我只能强行冲解,故而不能动也不能言。”
“是吗?”浥尘托着下巴,“那刺客真的这么厉害?”
“自然。”说完这两个字,师父再次垂眼看着地面,未再说话。
片刻后备的车马已到,我因想与师父说说话,所以主动申请去送师父。景侯应允了,浥尘起身也想走,景侯却说还有几句话想同他说,把浥尘留下了。
我与师父并肩出了玉景堂的门,慢慢往景府的门口走去。锦箫初春的风还是那么凉,但今日却让我真正感觉到春日的气息。玉景堂前那棵锦树抽了新芽,不知何时会开出漂亮的花来,我一边闻着迎面而来的泥土味,一边这么想着。
许是我再次见到师父太开心了。我与师父已经五年未见,出师前那两年师父也常常闭关,算起来和师父学艺的时间不过寥寥数年,但师父却是我最敬仰的人。
如果这世间只能选择一人相信,那这个人一定是我的师父无疑。
“陌儿,你在景府过得可好?”师父的声音空灵,听起来像是远在天边。
“我挺好的。师父怎么样?我原以为师父云游四海去了,没想到……”我没说出后面的话。
师父薄薄地叹了一口气,听起来像是一个深重的呼气。她对我道:“陌儿,我有我不能说的理由……我答应了帮景侯,这一点我从没有后悔过,但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在我身边的几年,你年纪尚小,我不忍苛待你,也不愿你更深一步,所以没有教你太多护身的技法,我以为那样会让你置身事外,可景侯还是把你拉进来了,拉到这泥沼之中。早知如此,我后悔没有多教你一些,让你不至于这样受苦。”
我深吸一口气,问到:“景侯……是要篡位吗?”
师父的脚步停下来,我因未停得及时超出了她半步,身后传来一句冷寂的回话:“那不叫篡位,苏帝的王位本也就名不正言不顺。”
我想起今日戏台上先诚王的惨状,这话倒也说得没有错误。
“因为苏帝,并不是先帝的血脉。”我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转身看向师父。
师父继续道:“先帝虽子嗣众多,卜卦却都无帝王之相。虽然先诚王骁勇睿智,仍拔不掉先帝心头的那根刺。后来先帝年岁渐长,无子嗣诞出,更笃信神明,每日都要沐浴更衣,去神堂跪两个时辰。跪了大半年,突然一日梦见神明赐予了他一个孩子,醒来发现神堂真的多了一个男婴,卦象又有帝王之相,让先帝欣喜不已。后来,便有了今日演的那一出,斩首先诚王,护三岁的苏帝即位。”
我有些讶异,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
“这孩子来得奇怪,若不是先帝一力保全,不会走到今天。苏帝快要成年,那些王侯们都有夺权的打算。我帮助景侯,是因为我知道他可以,比起那些蠢材,他有计谋也有决心。我虽对他把你拉进来这件事不悦,但我知道他不会害你,他也在执行他认为的最好做法。”
“为什么非要是我呢?”我终于了我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因为……你的卜卦就是那么写的。”
“师父也信那些卜卦?!”我有些恼火。我不信神明,自然对那些被卦象决定的命运感到不公,谁能轻易定义别人的前途呢?谁又该这么做呢?
师父的眼神蒙上了一丝晦暗,面纱下的脸似乎苦笑了一下:“原来是极不信的,直到后来所有的卜卦都应验了……我现在后悔没有早点听它的指示……”
“难道被卜出日后会杀人,刚出生的孩子就该被扼死吗?”我有些不甘地反驳。
师父愣了一下,抬手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陌儿,你长大了,我却总觉得你还是小时候……那时候你很顽皮,我却不觉得头痛,每次罚你来书斋抄经我都很开心,因为你总能让那里的冷清都热闹起来……”
我想起被罚抄经的那些夜晚,我一边胡乱写字一边插科打诨,扰得师父无法静修。那时候的我快乐、毫无拘束,这些仿佛变成我的挡箭牌,从没有被师父认真责罚过。
师父略俯下身子,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对我说:“陌儿,若你不愿相信那卦象,就不要去信。若你不愿成为景侯的棋子,就不要成为。若你觉得这些事让你不快乐,就不要去做。三千门徒里,我最喜欢的就是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尽我所能支持你。我希望你快乐,就像以前那样。”
我的眼泪掉出来,“啪嗒”一声,又湿又热。师父伸手帮我抹干净,她的指尖永远那么凉,在我眼下轻轻划过,如同一颗极夜中坠落的流星。
“我们很快会再见的。”师父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就像月亮,“我会想你的。”
我抱了一下师父,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也会想你的。”
我目送着师父上了马车,直到青石板上车轮滚动的声音听不见了,我才回身向府内走去。
我不知道我的卜卦究竟写了些什么,但也无非是会帮助景侯夺权的无稽之谈,景侯才会花大工夫去拜托师父收我为徒、安排任务。景侯如此聪明,怎么也会相信这些怪力乱神?我摇摇头,内心里不断思忖着怎样才能全身而退,不仅如此,我还要尽力保全浸月,甚至是师父。
那些卜卦的人大概也没想到有人讨厌飞黄腾达,只想安度此生吧。
景府的夜已经非常浓郁,抬头看有一轮圆月和数点繁星,让我越发觉得自己渺小。我知道的终归是太少了,少到根本不可能有和景侯谈退出的机会,但只有不断执行景侯的任务我才有可能知道各种埋藏的秘密——这一切仿佛是个死局。
“尝试做个聪明人吧。”我又想起景侯那句不痛不痒的话,像是对我最真实的嘲讽。我不禁无奈苦笑,真正的聪明人不必去尝试,真正的蠢人不会去尝试,只有我为了这种没来由的事如此痛苦。
“陌儿,你还没回去啊?”浥尘不知从哪突然冒出来,青鸟站在他的头顶上,看起来有点好笑。
“我正要回去。你和景侯谈完了?”我问。
“嗯,我们说了些悄悄话。”浥尘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做出“嘘”的动作,拉着我走了几步,才小声和我说,“景侯同意我们去找纤纤姑娘啦。”
浥尘这两日要去找阡小姐,这件事我已经从阡小姐的口中知道了。只是“我们”这个词让我疑惑了一下。
“他和景侯说的,让你也去。”青鸟看我不解,向我解释。
“为什么要拉上我?”我一头雾水。
浥尘闹闹头:“嗯……因为快到约定的时间了,车马已经来不及了,鸟兄带我们去,会比较快。”
我转向青鸟:“你答应了?”
青鸟在浥尘脑袋上蹦了几下:“自然。”
我看着傻笑的浥尘和欢呼“雀”跃的青鸟,心里有点嘀咕。这一人一鸟昨天还像仇人一样,怎么今天反而统一了战线?肯定是浥尘又许了青鸟什么好处,估计是出去玩加上食物的诱惑,作为爱吃爱玩的青鸟,不沦陷才奇怪。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我抱起胳膊看着他们。
“鸟是人的朋友。没有人不喜欢鸟,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浥尘促狭地笑了一下,问青鸟,“青鸟你说是不是?”
“你说的都对!”青鸟举起翅膀。
青鸟显然没有明白这一番话内在的意味,它还是一只小雏鸟,一只情窦未开的鸟。我意识到自己的思路被带偏了,咳了几声,对浥尘道:“夜深了,你快回去歇着吧。”
我向青鸟招了招手,青鸟还没飞起来,就被浥尘一把摁在头上:“景侯可没有给我安排住处,我今夜无处可去,只能跟着你。”
“可是我那地方也不大,只有一张床。”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浥尘挠挠头:“我打地铺也可以,总不能让我在草丛里睡一宿吧。”
此时景侯怕是已经睡了,即使没睡我也不想因为这种事情再去找他,只好无奈点点头,今晚去找浸月对付一晚吧。浥尘开心地蹦起来,青鸟没留神被甩了出去,委屈巴巴地跳回到我肩上。
给浥尘铺好被子,我准备去侧厢房等浸月,却被浥尘叫住。
“还有多余的被褥吗?”浥尘往地上比划了一下,“铺在这里好像差不多。”
“不用了,你睡我的床,我去浸月那里睡。”
“月白姐姐吗?应该还没回来,不然等她回来你再过去。”浥尘从窗子探出头去看了看,又郑重地给窗上了锁。
“你若觉得害怕,我让青鸟过来陪你。”青鸟早早就跑去浸月的床上睡了,现下怕是已经睡得香了。我多点了一根蜡烛,房间里又明亮了些,烛心的火焰跳动着,不一会散发出一阵幽香。这蜡烛里掺了安息香,难以入睡时我常点一根,效果甚佳。
“我不害怕。”浥尘走过来,声音轻柔,“我怕你害怕。”
我抬头看他,他正也低头看我,温柔的眼神包绕在浓密的睫毛中,像是长青的树林。他怎么会如此矛盾?一面痴痴傻傻,一面却又聪慧温柔。那种奇怪的调和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分不清哪一面才是他,分不清究竟他的愚蠢是表象,亦或聪慧只是运气。
“我……并不怕。”
“那就好。”浥尘笑笑,“那就当我还想和你说说话。”
隔着一张矮脚方桌,我和浥尘坐下来。蜡烛的火苗跳动着,在他脸上画出不断变幻的光影,把他一边的瞳仁照得颜色浅了些。
“我虽叫苏帝兄长,但他不是我真的兄长。”
浥尘突然递来的一句话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他:“什么?”
他笑了笑:“就是你听到的,我和苏帝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是他,我是我,但我们长得……确实很像,这是一个奇怪的巧合。”
“世上不可能有两个毫无瓜葛的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即刻否定他。
“我和兄长也这么认为,但仔细调查过,我们各有父母,不会是一胞出生,甚至还做过滴血认亲,血也没有融合。”浥尘解释说。
虽然我对“不会是一胞出生”持有怀疑,但当面滴血认亲应该不会出什么错。
“兄长觉得这是缘分,于是也拜了住持师父为师,让师父指点佛法。但师父说他尘气太重,无佛法机缘,甚至给他起了‘染尘’的名字。兄长却不介意,月月派人来庙里送信,说写了很多体会要师父指教。连送了一年,大概是有些意思,师父便很开心。后来兄长遇上一些事情不能解决,师父就派我来帮他,我也喜欢他,就拜他做了兄长。”
我蹙眉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浥尘郑重看着我,脸上的笑意都换成了严肃:“因为……我想得到你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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