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喝彩
此刻的醉仙楼的后院正张灯结彩,小厮们忙着挂新灯笼,丫鬟进进出出摆着碟盏,戏台子上角儿们舞着水袖正在排戏,热热闹闹又井然有序。
内堂虽然不如后院宽阔,但也足够搭个新的戏台,不知为何还是定在了后院。早知如此,就该多穿一件,不必在这受冻。地点仿佛是景侯定的,因为他今日穿了一件裘袄,还时刻抱着手炉,就连兰浦也穿得比平时多了一些,怪不得景侯见到我的时候眼神意味深长,有种让我自求多福的戏谑。
这听戏也听的太奇怪,我不禁暗想。就算对方是朝中大臣,来锦箫做客,景侯虽然不理政事,招待却倒也算是理所应当,不定在自家府上定在这锦箫第一酒楼也没什么不妥,但摆了二十几张桌子,搞得这么大张旗鼓,一点也不像景侯的性格。
我原以为景侯是最无欲无求的,街头巷尾闲谈中哪个侯爷都有想篡位的故事,但从没有人提过景侯的名字。当然没有景侯的故事无非是基于三点原因:第一景侯不知患了什么病身虚体弱,实在不是做帝王的材料;第二诸人皆知景侯与苏帝交好,苏帝年幼登基,众人颇有微词,景侯却一力回护,多次在朝堂上出言斥责对苏帝不敬之人,力保苏帝周全;第三景侯治下有方,人民安居乐业,因此不会有人乱嚼舌根。
但这两日却完全颠覆了我对景侯的看法。他那句“我想要这天下”在我脑海中萦绕着,久久挥散不去。为了得到这天下,把女儿养在风月场,单单这一点,就让我不寒而栗。
此刻景侯正站在戏台前,眯眼看着台上的戏曲,不知道在策划什么好戏。
“你可知这是演的哪一出?”
我看了一会,回到:“仿佛是先诚王的事……”
先诚王苏玉珩是先帝的长子,雄才伟略颇有帝王之相,当年先帝立他为王,原本就是要他接替王位。后来不知怎么竟突然暴病而亡,先帝钦点了年仅三岁的九皇子继承王位,当时朝野震动,纷纷劝阻,先帝却一意孤行,力排众议,甚至为了保九皇子,临终前还安排了陈太师在新帝成年前摄政。陈姓一族可以帮助苏氏一族“铸魂”,本就是相依相生的关系,一众皇子虽然有能力,却不敢真的把太师如何,如此,虽然暗流涌动,但也没出现同室操戈的局面。
我看着戏台上,此刻的“诚王”戴着镣铐、束着枷锁,跪在台中央。那囚衣破烂不堪,头发半长不短都散乱在鬓边,眼神却异常决绝。他挺起身子,高喊了一句:“吾非诚王,吾乃败寇也!”下一瞬刽子手的刀已经砍在脖子上,那颗头“骨碌碌”滚出老远,演得十分真切。
“这和坊间传的不一样,先诚王不是暴病吗,怎么变成了斩首……”
景侯微笑着:“是吗?我觉得……倒是这一版比较有趣。”
我看着景侯,琢磨不出他的心思。为什么今日要排这场戏?任对方是谁,我都觉得不太合适。
先诚王不是暴病,而是被先帝斩首了。这种事就算是真的,现在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新帝即位已经将近十五年,若只有个两三年,倒还可以做做文章,十五年后再翻出旧账,恐怕也就只能当趣谈讲一讲了。眼下新帝就要成年,陈太师将不再摄政,虽然时局没准将要再次动荡,但景侯倒戈一击也占不了什么便宜,反而会落下背叛者的骂名。
我看着景侯悠然的神色,心道:“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不多时宾客都陆续赶来,门外的马车停了一排,景侯仍捧着手炉,微笑着和他们见礼。来来往往大约二十余人,各个都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戴得齐齐整整,只是知道今儿听戏是在后院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春寒料峭,坐在屋外,又没有火盆,太阳一落山难免会冻得瑟瑟发抖。但诸人却不敢言语,一面命仆从去拿衣服,一面还要在景侯面前力讲它的好处,一时间院里此起彼伏着“后院宽阔”“戏台华美”的赞美声。
景侯不以为意,自行入座喝茶去了。坐在附近的宾客前仆后继地来恭维,景侯并不接话,对他们一视同仁地报以一个微笑。诸人都琢磨不出他的意思,又不敢再近一步,只能讪讪退回自己座位。
我和兰浦坐在景侯身后,周遭的人都在压低声音交换意见。当听到“苏帝怎么会到锦箫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了一眼,那凑在一起的头瞬间散开了,各个都正襟危坐,喝茶的喝茶,拈须的拈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帝?今天来的贵客是苏帝吗?
兰浦看我左顾右盼,以为我发现了什么异常,开口问:“大人,可是有不妥?”
我摇摇头,压低声音问他:“今日是殿下请苏帝听戏吗?”
兰浦也压低声音道:“是啊,大人你不知道吗?”
我如何能知道?!我的内心咆哮着。明明都知道答案,还看我表演的“小心翼翼正面突破”,特意跑来对我说“尝试做个聪明人”,真是无比风凉。
但今天来的并不是苏帝,而是浥尘。这一点景侯也知道的明明白白,他究竟在设计什么呢?我突然又意识到,浥尘的兄长是苏帝,那浥尘岂不是个侯王?但苏帝之后只有一位公主,从未听说过苏帝有年纪相仿的弟弟,而且苏帝三岁即位,并没有在寺庙中修行过,更别说有个不怎么好听的法号。
这条路走不通,我只能转而寻找别的路:比如浥尘的兄长是朝中官员,因为浥尘可以易容所以今日来顶替苏帝。但是……为什么一定要找人代替呢?
每天都接收一大团的谜面,最近的日子真的不好过。
“兰浦大人,苏帝为什么会到锦箫来?”我妄图从兰浦那里再套出些什么。
兰浦摇头,一副这种机密我怎么会知道的表情。
我还想再问什么,景侯却站起身来,向门口迎上去。众人的目光顺着景侯看过去,都慌忙跪倒在地上,口中大喊着:“苏帝千秋万代圣意永长!”我还未看清楚,就被兰浦拉了一把半跪在地上,还没跪下另一条腿就听“苏帝”开口道:“行了,都起来吧。”
我站起身来,景侯正微笑着迎“苏帝”入座,他开口笑道:“今日备了几场好戏,颇为精彩,内堂施展不开所以定了这院子,还望九弟不要怪哥哥怠慢。”
“哪里哪里,不拘什么地方,戏好看便是了。”这句说得文绉绉的,本就是客气几句,但周围的宾客都坐不住了。没想到景侯与苏帝的感情这样好,在这样的场合景侯竟然以兄弟相称,而苏帝却不以为意,看来景侯属实不一般。
“殿下可太强了。”兰浦暗暗握紧了拳头,一脸向往。
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却完全颠覆了我对兰浦的印象。之前见他都是在景侯身边,手握刀柄,不苟言笑,没想到感情色彩这么强烈,明显是景侯的崇拜者。
景侯把“苏帝”送至上座,方才没看清楚,现下这个角度更看不见“苏帝”的脸。既然能欺瞒这么多人,想来易容是做的极好的。两个着桃粉色的丫鬟跪在“苏帝”两旁,一个斟茶一个剥果,“苏帝”却挥手让她们退下了,只留了一个老奴在旁。两个丫鬟往后站了站,四周的仆从都向两边散开,为她们腾出位置,只有一个身着白袍脸缚白纱的女子纹丝未动。
“那两个丫鬟什么来历?瞧起来不像普通的丫鬟。”
“左边的是如云,右边的是如意,是一对姐妹,虽然是丫鬟,但武艺不错,很得苏帝喜欢。就连贴身侍卫无芷大人都要让她们几分。”相较两个粉衫丫鬟,那白衫女子确实站得离“苏帝”远些。
“兰浦大人,你不仅武艺高强,收集情报也十分厉害。”我赞到。
兰浦得意地笑一笑,道:“我要做苏国第一侍卫,当然非常了解我的‘敌人’。”他把声音压得更低:“你别看如云如意姐妹在苏帝面前这样得宠,其实论武艺却是比无芷大人差多了。”
“不可能吧,二打一还打不过?”
看着我不相信的表情,兰浦往上撸了撸袖子,摆出今日一定要说通我的表情,但因为不能大声说话又矮下身来,凑到我旁边:“是殿下和我说的!”
我“呃……”了一阵,也没想出来怎么回答他。兰浦看起来也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方才说的那句却像打不过别人搬出自己父亲的小孩。看来他是真的非常相信景侯,直来直去的头脑确实是做侍卫的好材料。
为了缓和气氛,我胡乱换个话题:“那你这个想要做第一侍卫的差她们多远?”
兰浦认真想起来:“嗯……如云如意一起上,我大概和他们打个平手……”
那听起来挺不错的,我这么想着。
彼时景侯已经开始吩咐丫鬟上菜上酒,台上也开始敲打起来。第一场戏是《取关山》,唱的是赤吼将军攻打关山以少胜多的故事。本就是经典曲目,众人对剧情都大体知晓,开场不过听个热闹,众宾客都一边听戏一边开始吃饭。
我因为不喜欢易容,所以今日还是戴了面纱,为了应对吃饭不方便的问题,我提前吃了些东西,所以只象征性地吃了几口。兰浦却像几天没吃饭,风卷残云地吃着,我把菜碟往他那推了推,他吃的更卖力了。
在兰浦的“努力”下,菜碟几乎都被清空了。不一会丫鬟们鱼贯而入,又端来新的菜肴。为我和兰浦上菜的丫鬟端上菜碟,轻轻伸了下手腕,露出了手腕上的黄铜镯子。我抬头看了一眼那丫鬟,她长得面生,但我知道那就是浸月。她示意我往屋檐上看,我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青鸟正懒懒地趴在屋檐上,冲我抬了抬翅膀。
怎么浸月和青鸟都来了?
浸月递给我一只酒壶,我从她手中接过来,略一摸索就摸到了一个暗格,看兰浦正埋头吃饭,侧身稍一用力打开暗格,摸出暗格中的纸包,不动声色地将机关还原。那纸包上写了一个很小的“解”字,应该是一包解药。
饭菜有毒吗?我看着正大快朵颐的兰浦,觉得不太可能。如果不是已经发生的事情,那恐怕是将要发生的事情。浸月本没有要来,怎么半途又带着青鸟过来了?我虽然不解,但还是一手拆开纸包,不动声色地抖进酒壶里,把纸藏在腰带内侧。
“兰浦大人,别光吃菜,咱们喝一杯。”我作势要给兰浦斟一杯,兰浦却连连摆手,以“喝酒误事”为由推开了酒壶。如此我也不再管他,自行饮了一杯。
一曲唱罢,众人纷纷鼓掌。因为在苏帝面前,宾客们都无比自矜,想要出些风头,又不敢贸然出头,连掌声都显得十分克制。景侯倚在椅背上,却抚掌大笑,大声喊出一个“好”字,众人才不再拘束,叫好声纷至沓来,连说话声都大了几分。
此后又唱了几曲,都是多年流传的曲目,无非是歌功颂德或是儿女情长,“苏帝”在座上极力克制着自己,但看他扭来扭去的样子还是读出了不耐烦,一会让那老奴捶腿一会又让他捏肩,仿佛对那戏曲极不满意。
太阳西下,夜风袭来,我穿得单薄,已经感到丝丝凉意。“苏帝”披上了一件雪白的鹤氅,带了厚衣服的人也纷纷穿上了衣服。没带衣服的只能强撑着与周围宾客欢笑。
景侯抱着他的手炉,似是兴趣未减:“九弟,今儿压轴的是这戏班子新排的一出戏,据说演得出神入化、颇为真实,有趣的很。”
“苏帝”听见这话,又端正了下坐姿:“快演起来瞧瞧。”
景侯一挥手,那开场锣就响起来,叮叮当当,比之前的曲子热闹百倍。这场戏正是先前看他们排练的那场,我不禁坐直了身子看着台上。
“哦,这是讲的先帝的事吧。”宾客们已经有人瞧出了些什么。
“那穿战铠的像是先诚王……”又有人窃窃私语,“大概是讲苏帝即位的故事吧……”
一幕演过,角儿们再上台,已经换了完全不同的装束,“诚王”换了囚衣,戴着镣铐、束着枷锁,跪在台上。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敢说话。
下一瞬,“诚王”高呼着“吾非诚王,吾乃败寇也!”被一刀斩下头颅。那头不知怎的滚得太远,“扑通”一声掉到台下,众人俱是一惊,吓得缩成一团。
宾客们脸色惨白、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突然“苏帝”大笑着站起来,一边鼓掌一边道:“好!好一个‘吾非诚王,吾乃败寇也’!”
场中突然寂静了,只余台上的角儿们咿咿呀呀地唱着,寒夜的风吹过,是沁入心脾的冷。有人伸出手想要鼓掌附和,但又慢慢地放下了,前有猛虎后有豺狼,实在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嗯?这么好的戏,你们怎么没人鼓掌呢?”“苏帝”真诚的疑问却像一把利刃瞬间洞穿众人的心,人群骚动着,但没有人敢说出些什么。
半晌,有一个老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苏帝千秋万代!圣意永长!”
片刻后院内诸人跟着跪了一地,齐刷刷喊着:“苏帝——千秋万代——圣意永长——”之后是久久的叩头。兰浦拉了拉我,我只能也低下头,跪在地上。
台上不知怎么没了声音,夜风吹得更劲了,他们都缩着脖子,远远看去像摆了一地的龟壳。一只鸟“扑棱棱”地从天空划过,显得气氛更加肃杀。
可是他们没有等来一句温和的“平身”,却先等来一个满含怒意的女声。
“是谁?!”
这一声来得突然,让大家都不解地抬起头来。如云上前一步,亮出手里的梅花镖:“是谁?!竟敢刺杀苏帝?!”
院内再次鸦雀无声,我默默按住了我的佩剑。
https://www.lingdianksw8.cc/78983/78983428/65742806.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www.lingdianksw8.cc。零点看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ingdianksw8.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