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刺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景侯又喝完了两杯苦参茶,我才渐渐醒过来。那种眩晕感让人觉得眼前的东西看不真切,一切都不可捉摸,却意外地真实。
我拼力吸一口气,把遭受的痛感强压下去。殿内仍是那么温暖,香炉里不知什么时候燃了香,闻起来像是沉水香,又带着檀香的味道,不经意地在殿内播散着。我知道我必须回答他的问题,只好花了一点时间重新梳理那日发生的事情,只是我不再去想那些之前想不通的环节,而是站在景侯的角度,去一一审视全局。
片刻后我下定决心回答:“殿下,这就是您想要的吧。”
景侯正在往手炉加炭,他的动作停了一停,嘴角竟然带出一抹笑,他合上手炉,起身走到我面前来。景侯着一身玄青色衣袍,袍上镂空绣了锦花,雪白滚边,头上簪一只上好的羊脂玉簪,腰间配一只幽绿佩环。他似是有什么不足之症,走起路来脚步虚浮,深浅不一,整张脸苍白俊秀,但口唇却颇为红艳。
景侯在我面前站定,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手炉的温度,燃烧的炭发出“哔剥”的细响。“说来听听。”他的声音低沉,一双眼睛直直看着我。不同于幽兰,他的期待里有一种晦涩的气味,让人觉得不可捉摸。
“画舫上浸月扮作我的丫鬟,这就是证据。”面前的人点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就算是心腹,任哪个公子哥也不会在那种场合带丫鬟过去,况且这丫鬟秀丽,并不是轻浮之人,如此,我们必然会成为异类。行事如此出格,免不了让别人注意,被调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为什么浸月会这样暴露我们的身份?我猜浸月的任务就是这样安排的,因为这就是殿下您想要的结果。”
“如果我想要这样的结果,何必叫你去呢?你住在我的园子里,岂不是引火烧身?”他像是在玩猜谜的游戏,又向我抛出一个谜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看了一眼那堆桔子皮,“是谁在看着殿下不是一清二楚了?”
景侯笑起来,大约是满意了我的回答,让我暗暗舒了一口气。
“是啊,前些日子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盯得我浑身刺痒,趁这个机会,也该把这只跳蚤捉出来。”他稍微一顿,话锋又转向我,“只是我把你做成了明面,你以后倒有的苦头吃。”
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从被安排画舫的任务开始,我就知道我已经逃不过这样的局面。但景侯说得如此婉转让我不禁冷颤了一下,暗面变成明面,接下来竟然不是被弃掉,而是继续任务,若做些见缝插针的任务倒也罢了,有朝一日真的需要我诱敌深入,以我现在的能力,恐怕性命难保。
“你知不知道阡儿?”我正思索着我的处境,景侯这句话问出又惹得我心头一慌,我硬着头皮回答:“阡小姐貌美,有所耳闻。”
“哦,是吗。”景侯面无表情,“阡儿确实貌美,这也是我把她养在风月场的理由。”这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听起来和他毫不相关,我的气息已经无法平稳,手炉里那些星星的火已经让我的额头上渗出汗。
“臣下……臣下不知道殿下什么意思。”
他左手拢过手炉,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只雪白方帕,递到我的面前:“没什么意思,这种事情你总是要知道的。画舫里的纤纤姑娘,就是阡儿。至于为什么她在那,你现在还不必知道。”他看我不接那帕子,竟然亲自抬起手来帮我擦汗,“十日后苏帝选妃,阡儿要去,只是我那九弟喜欢什么样的,我也拿不准,不如一早就都学一学。能让所有男人倾心,九弟再正统,肯定也不能例外。那些丫鬟我信不过,我想还是你来陪着去。”
我慌忙接下帕子:“只是我的身份已经暴露,岂不是对阡小姐不利?”
景侯笑了一声:“你摘下面纱来,岂不是一个新的人?况且玄茉这个名字,如你所说也不过是个师门代号,原来的名字你忘了吗?不如拿出来继续用吧,陌大人?”
陌大人。
这三个字像一柄石锤,重重敲在我的心上。我记事的时候,是青鸟告诉我,我的名字叫做陌,这件事情除了师父和一个死去的朋友,我没有和别人提过。此刻,景侯在我面前轻易地喊出了我的名字,大约是在警告我,就算是我拼力维护的秘密,也会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因此我不能逃,我只能听从他的安排,去做他想让我完成的事。
但我还是不甘心的问出口:“殿下如何得知臣下的名字?”
“你毕竟是我选来的人。任何摸不清底细的人都不会到景府来的。”他似乎不打算继续解释,转身向门外走去,“好了,今日就到这吧。”。
“殿下。”我开口喊住他,声音有种莫名的喑哑,“您想要什么呢?”
景侯停下来:“我没什么想要的。我只是,想要这个天下。”他的声音不轻不重,调子也不疾不徐,说得云淡风轻。我还未回过神来,他已经转变了话题,指着外边树上扑腾的青鸟道:“把那只小白鸟叫过来我瞧一瞧吧。”
我不明所以,但还是喊了一声“青鸟”,它本来想装作没听见,但我和景侯都看着它,于是它只能磨磨蹭蹭飞过来停在景侯的手上。景侯似乎很喜欢,摸着青鸟的羽毛露出了微笑。“这鸟通体洁白,只翅尖带一点翠,怎么叫做青鸟呢?”
我回答:“这名字是它自己告诉我的。”
景侯身形一滞,转而展开笑颜:“青鸟,也好。”
我不懂他的话是何含义,只目送着景侯离开,他的咳嗽在出门那刻像是压制不住,抬袖掩着,肩膀一抖一抖。今日我有太多不明白的事情了,身心疲惫到了极点,我在这通明堂里站了有半炷香的时间,直到浸月出现在我面前。
“大人怎么还不回去?”
我反问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浸月有些尴尬,但还是照实说了:“老爷叫我来把殿内的瓜子壳捡干净。”
我看了看地上,确实一片狼藉。“这样的事随便找个丫头做就罢了,为什么特地把你叫来?”问出口的瞬间我明白这是个蠢问题,浸月没回答,跪在殿内一片一片地捡起瓜子壳来。红毯绵厚,碎屑埋在丝绒中很难一下捡干净,我蹲下来,一言不发开始捡。
“大人快回去吧,奴婢来做这些事就行了。”浸月抓住我,但看我执拗的样子,又渐渐松开了手。
“这原本就是给我的惩罚。”我一边捡一边说,“从前我是不想听这些事的,什么宫闱秘辛,什么朝堂机密,总觉得离我太远了。我以为只要我站得远远的,就能逃开这一切。没想到有人一直在盯着我,把我推向风口浪尖,可我不明白,一众杀手里论才能论武艺我毫无胜算,为什么非要是我呢?”
浸月停下来,目光温柔:“因为大人不是一位杀手,老爷也不是这样认为的。杀手要不带任何感情地杀人,也要不带任何感情地死去,老爷从没有这样要求大人。”
没有任何感情吗?是啊,那的确不是我,我也的确不是按杀手该有的样子成长起来的。但没有人告诉过我我该成为什么样子,或者向我叙述在他们心目中的期待,我的成长肆无忌惮,又漫无目的。从前我也意气风发,成绩虽然不好但有想要赢的野心,有慢慢掌握游戏规则的自信,直到我的这份自信杀死了我最亲密的朋友……
那丝疼痛在此刻显得绵长,我停下手来问:“浸月,我到底该去做什么呢?”
浸月无奈的摇摇头道:“奴婢不知道。”果然没有人会给我这种问题的答案啊。
“但是,奴婢曾经也没有什么可以期待的事情。”浸月继续说的话让我感到意外,“每天做些洒扫的杂活,奴婢实在是倦了。直到后来遇见了大人。”
我……吗?
浸月看着我讶异的表情,“噗嗤”一声笑出来:“是啊,就是大人您啊。虽然大人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意外地能找到很多事情的蛛丝马迹。而且就算是没什么危险的任务,也总是让奴婢躲在安全的地方,你看现在,也在帮奴婢捡瓜子壳呢。”
浸月说的这些话,虽然无法宽慰我,但还是让我好受了一些。“谢谢”刚说出一个字,就被浸月塞了回去,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像颗团子,十分好笑。我俩在通明堂捡了半个时辰的瓜子壳,直到找不到一粒碎屑,才起身回去。
师父曾经教给我一句话:“当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件事的时候,去做就是了。”而且现在是不得不做的事情,我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拒绝。
或许慢慢能找到答案呢。我安慰自己。
晚上浸月张罗着做了几个菜:水晶圆子、绽梅鸡汤、琼叶蒸饼,道道精致可口,连青鸟都把松子丢在一边飞到桌上来。窗外月色皎洁,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赏月,说说笑笑暂时忘记了忧心的事。
浸月年纪长,总能讲出一些奇闻轶事,青鸟不服气,也要给我讲故事,奈何时间稍长就记不清楚,讲来讲去也就是去年发生的一些事。
不过它的年纪应该比我大许多吧。我这么想着。
夜色渐渐重了,风也转凉,浸月起身掩上窗户,便各自回屋睡了。不料夜里风大,窗户被吹开,竟让我觉得有些冷。我起身关窗,窗外忽然一阵响动,再仔细看时仿佛闪过一个人影。
我住在园子最西侧,没人会在夜里从西侧门经过。我来不及穿戴齐整,摸过佩剑便追出门去。夜凉如水,我仅仅穿着中衣,不免有些发抖,再抬头时那影子已经离开视线,向东北方去了。
我一路追赶,那影子的身法竟然比我快许多,没走多时就完全跟丢了。我望着前边的院落,再往前去是玉景堂,平日作为书房,景侯夜里常宿在此处。我来不及绕去正门,闪身翻进院子。院子中央种着一棵锦树,近来发了新叶,风吹得树叶沙沙响,使我更无法分辨那身影在何处。
若目标不是景侯倒也无妨,眼下要尽快确认景侯的安全。我这么想着悄然靠近主屋,路过东厢房的时候竟然闻到一股迷药的香味。我曾经刻意被训练过,迷药对我没什么效果,却对此味道极其敏感,这间屋子一定有问题。我大着胆子去推门,手放在门上的那一瞬间,突然打了个冷颤。
哪里不对。
怎么平时戒备森严的景侯府今日这样冷清呢?我一路追来竟然没遇到一个巡逻的侍卫,这是怎么回事?
我犹豫起来,放在门上的手不知该进一步还是退一步。再下一刻室内突然骚动起来,短兵相接的声音让我不得不推开门冲进去。内殿里不知是谁在缠斗着,快到分不出你我。我拔出佩剑,却不知该怎么插手进这场战斗,或者说保持旁观可能会更好一些。
屋内有人突然吹亮了火折子,又点燃了一根蜡烛,借着那微弱的光我看到了景侯苍白的脸。面前两个交错的人影也渐渐有了形态,一个穿着夜行衣蒙着面,一个是景侯身边的近身侍卫兰浦。景侯借着烛光也看清了我,一开始他微微有些吃惊,但转而变得平静。我突然想到自己出来的匆忙,只着了中衣,没有围上面纱,这个样子确实有些失礼,只好收回佩剑,往暗处挪了挪。
未过几时,兰浦就制服了刺客,把他踢跪在地上,摘下他的遮面。他的下半张脸已经完全毁坏,问什么也不回答,掰开嘴看是让人割了舌头。不知道这是谁派来的死士,做的这样惨烈,定会提前服毒,刺杀不成被活捉,不多时就会毒发身亡,这样的人从不指望能从他那里问出什么讯息。
景侯倒是浑不在意,披上一件衣服,从床榻上缓慢起身,走到那刺客面前。他半跪下来,看着刺客的眼睛:“是谁让你来的呢?”
对面发出一声不屑一顾的冷哼。
“嗯……不愿意告诉我,那我来猜一猜好了。”景侯笑眯眯的,歪着头想了一会,“不会是平南侯让你来的吧?”
面前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景侯像是故意猜错的一样,还是笑眯眯地道:“呀,猜错了呢。那让我再猜一次怎么样?”对面还没有任何回应,景侯就自顾自地接下去:“不会……是宫里来的吧?”
杀手一抖,突然浑身僵硬了一般栽倒在地上。
宫里?难道说和幽兰有关系吗?白日才到府上,夜里就安排刺杀,长公主的遗孤能与一个侯王有什么不得了的过节?看幽兰的样子并不像是这样雷厉风行的人,若真如此,恐怕宫里还有另外一番天地。
景侯慢慢站起身来,好像因为眩晕有点站立不稳。
“叫阡儿来吧。”景侯向我这边说到。他停一停,复又扯下身上披的衣服,扔到我手上。
“夜里风凉,这件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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