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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初见


桑落时节,太阳高悬,天空特别的蓝,云朵又大又低,云裳蹲在屋前,抬头漫无目的的看着天。
  来老酼儿家才三天,云家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她记忆里变得有些模糊。
  她很怕把云家遗忘,每天晚上都能看到钝刀子和破锯子在夜里爬上床头。
  “忍不下去了阿爹,我真的忍不下去了。”
  云裳每次和阿爹这么说,阿爹身上都会裂开很多条淌着鲜血的口子,指着伤口对她说:你也来一刀。
  这时她都会被惊醒,醒来后全身总像被什么戳着肉疼。
  夜里阿爹的眼神迫使她渺无希望的苟活着,纠缠她的恶梦,使她在大白天也总是一副神智溃散的模样,她快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了。
  “小裳儿,快来看看我买了什么。”
  老酼儿的声音,隔着很远就欢喜的传了过来。
  云裳目光呆滞的从天空转向院外,她并未起身,只是用力的抱了抱自己。
  老酼儿一边开门,一边提着手中的竹篮子,嘻嘻笑着把竹篮子捧到云裳面前,“看呐,是小鸡,等小鸡长大了,母的给你下蛋吃,公的给你吃鸡腿。”
  五只花花黄黄的小可爱,长着毛茸茸的身子,探着头在‘叽叽叽’的叫着。
  云裳眼眶有些胀,伸出一根手指,还没摸到,又惊吓似的缩了回去。
  老酼儿拧着眉尖,心一横握住云裳的手,“摸嘛,怕啥。”
  掌心传来小鸡身上柔软细腻的绒毛,特别的柔和,像小时候扑在阿娘怀里听到的心跳声。
  一股奇异的暖意从心间缓缓流出,手在竹篮子里漫不经心的摆弄了半天。
  云裳脸上终于挤出了一缕笑容。
  老酼儿看到她笑了,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云裳这两天的样子,根本不像一个想活着的人。
  现在肯笑了,算是一个好的开始。
  灼热的阳光照得心头舒缓,云裳说出了这几日的第一句话:“他们....应该渴了吧,我去打水。”
  老酼儿机不可失的表扬和下套,“还是裳儿细心,以后他们就交给你啦。”
  云裳精神似乎好了很多,眼里露出多日不见的光泽,“公的也不吃鸡腿,就养着。”
  摸到小鸡的瞬间,她突然感觉到了生命的力量,有种破壳而出的希望在心间开了一条口子软哄哄的。
  云裳手里握着木盆站在井边,眼泪忍不住吧哒吧哒的掉。
  身后没有了云家的支撑,也不知道明路在何方,寻仇又找不到头绪,再这样无所事事的下去,才真的对不住爹娘。
  老酼儿看着她一耸一耸抽动的肩膀,心想哭出来就好了。
  没过几日,这屋子里又多了一个人,这人是晏南修。
  云裳本来正洒着米糠在喂鸡,老酼儿把人领到她面前,嬉笑着脸说:“这孩子在怀娄城饿了好几天了,看着模样挺俊,招人稀罕,给你做个伴。”
  她听完脸色一变,急急的把老酼儿拉出了屋外,用一双怒其不争的美目,生气地凶道:“你捡人捡上瘾了是吧。”
  老酼儿低着头靠在老杨树下,小声地解释,“就...就多张嘴吃饭,养两年就能干活了。”
  云裳感觉有理说不清,他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压低了声音,“你看他那小身板,能干什么,你是苦菜叶子没吃够,还是米汤多得喝不完。”
  一句话说得老酼儿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不小了,十四岁了,只是身子瘦,先养着看吧,给你做个伴。”老酼儿见云裳情绪有些激动,手指摸着下巴,半天又憋出一句:“反正是我养,你别操心。”
  一句话盖棺论定,不容反驳。
  气得云裳提着裙衫跑进了院子,站在晏南修面前,一个劲的直瞪他。
  晏南修却像个傻子一样,看不懂脸色的叫了她一声:姐姐。
  老酼儿这几日在怀娄城城外,见这白白嫩嫩的小孩子天天杵在那里,细长的眼睛不瞧人,也不说话,衣衫也很干净整洁。
  几天后小娃还在,饿得嘴唇发白有气无力,那青花布衣也没怎么皱,心里想这真是个倔小子,便问了句:“小公子家住何处!”
  “江南。”
  晏南修用无辜的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老酼儿。
  老酼儿心头一颤,江南离这怀娄城可有上千里,怎会……
  一番细细盘问后,就把这个这辈子基本上都找不着家的人带了回来,必竟这年岁家破之人,还在外地走散,基本就没有回到家的可能。
  想着云裳在家也没个人说话,怕她会闷出病来,就这样一咬牙捡了回来。
  云裳看着这小子,心里也不好受,不是她不想养,老酼儿养了她,生活已经苦到不能再苦了。
  这年头,没有一口粮食是免费的,人命不金贵,粮食是需要真金白银买,在她没来之前老酼儿会偶尔到酒馆讨口苦酒喝,如今这点微弱的享乐也没了。
  这小子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要是别家十四岁的人可以当个男人用。

  可他看起来只能吃闲饭,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云裳被一声姐姐叫得想骂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只好吐出一句,“站着干嘛,干活呀。”
  半月有余,小鸡啄着野菜叶子一天天长大。
  云裳心思也放轻了些,只是一个人待的时候眼底空洞得没有生气。
  这些被晏南修全看在眼睛里。
  他觉得云裳有些奇怪,一个人待着的时候瞳孔总是溃散的,除了对自己冷淡,对老酼儿倒是很热情。
  他注意了很久,这种现象规律得有些不正常。
  云裳很少跟晏南修说话,要不是他鼓着一张白生生的脸,每天姐姐姐姐的叫,云裳连正眼也不想瞧他。
  她总感觉这小子全身冒着邪气,只是这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也无人可说。
  她每天把全部的心思放在喂养小鸡上面,喂食喂水从不落下,看着五只小鸡长出了杂色,心中有了小小的成就感。
  那日云裳从恶梦中惊醒,坐在床上半晌才缓过来。
  她透过窗口看到了门外葱郁的大树上,两只喜鹊落在树梢,欢喜的在枝头蹦来蹦去。
  喜鹊这种鸟有种让人神清气爽的魔力,她揉着昏昏沉沉的额角穿好衣裳下了床。
  门一推,清甜的泥土味扑面而来,阳光普照明晃晃的舒服,云裳伸了个懒腰,余光瞄到晏南修站在木盆边。
  “南修,你在干什么。”
  晏南修缓缓转过头,低着声音:“姐姐,小鸡淹死了。”
  云裳下意识的呆了一呆,就缩着脚想往回退。
  晏南修动了动唇,飞快的跑到她面前,拉着人一带,到了木盆边,“云姐姐,你看嘛,没骗你。”
  几只原本肉嘟嘟的小鸡,此时又硬又冷的漂在水面上。
  云裳身上如一根绷到极致的线,无形中猝然一松,震得她面如死灰。
  云家那些冷尸,龇牙咧嘴舔着血,如鱼灌跃入脑中,这些尸体已经刻入骨里,融进了肉里时时纠缠着她。
  定眼看了半刻,一种恶心感从脚底穿入头颅,胸口有东西怎么也压不住‘哗’的一声,云裳疯狂的吐了出来。
  晏南修关切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把这些东西去扔掉。”
  云裳吐净后,整个脑袋像要炸开一般疼,蹲在那里瑟瑟发抖。
  晏南修也不敢耽搁,翘起个小屁股,把小鸡一只只从水里捞出来,放在簸箕上出了院门。
  小鸡死后,云裳把注意力转向了晏南修,慢慢地发现这小子嘴挺甜心也细,只是说话时不时会戳到她的伤口,这让她对他起不了好感,时常凶巴巴叫他闭嘴。
  晏南修也不恼,小嘴闭得特熟练,一双眼睛总是很无辜看着她。
  云裳发现他的瞳色很浅,像天上的星星闪着光很好看。
  这时候她总会说:“装给谁看呢,离我远点儿。”
  晏南修也特别乖,轻手轻脚安静地伴在她身边。
  云裳很抗拒出院门,带着晏南修在小院里帮着老酼儿干点散活。
  一般都是云裳说,去把那堆柴火砍了...水缸里的水打满...你十四岁是假的吧,劈个柴劈得不如人家小童...你到底会不会啊,这里可不养闲人。
  诸如此类。
  在云裳的严苛指责下,晏南修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所有家务活,这孩子也挺听话,不管云裳脸有多黑,他总是低眉顺眼的说:“云姐姐说得对。”
  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一句。
  他手脚麻利,院子里的活也不多,一般云裳起床时,他已经把能干的活都干完了,到后来为了打发时间,云裳让他爬到树上摘些果子,顺手赏他几个。
  这时晏南修眼睛总会弯弯的笑起来,那笑容像一朵纯洁的小白花。
  那日两人在院门口晒着太阳,晏南修指了指西边,用期盼的目光对着云裳说:“云姐姐,我看到西边山脚下有条小溪,我们去捉鱼吧。”
  云裳抬眼白了他几下,“捉鱼?”
  晏南修眼角一挑,“怎么,你怕水。”
  云裳从小生活在云家,虽说不似一般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旦出门也总是有下人或者哥哥们跟着。
  得不到多少自由。
  她本想说一个女孩子在溪水里捉鱼,被人看去会笑话,想到云家……
  云家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必须要在晏南修面前保住大姐风范,她脖子一梗,“我怎会怕水,走吧,走吧,你真是讨人嫌,没事找事,就这一次哦。”
  云裳发现晏南修在捉鱼上极有天赋,他猫着身子站在溪水里,任凭小鱼在脚边游过也不心急。
  总是看准时机,双手一握,准是一条又肥又亮的大青鱼被捞上水面。
  云裳虽在这怀娄城长大,也甚少下水,看到水里的晏南修,心里也是极痒难耐。
  晏南修看到她焦急又不好做声的样子,闷声笑着叫她也试试。
  云裳早就想下水了,听到晏南修抛下诱饵,心里防线瞬间决堤。

  她迫不及待的脱下长靴,露出白白嫩嫩的脚。
  脚趾头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晶莹的光亮,碰到溪水一种冰凉清爽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怀娄的溪水和南方的海水,感觉完全不一样,连气味都甘甜了许多。
  晏南修平生第一次看到女孩子的裸脚,才发现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
  那双脚形状有点奇怪,五个脚趾微微有点变形,白白软软的脚趾像几个蚕蛹一样紧紧的并在一起,脚趾和脚掌过度有点奇怪,突出了一块骨头,脚掌突然变大很是独特,心里像被一种奇怪的东西抓了一下,痒痒酥酥的。
  云裳自然没注意到,他微妙的表情。
  她这双脚裹过足。
  那年她刚满四岁,便被娘亲用布帛把脚缠了起来,云裳又惊又怕,走路都痛,更别说跑和跳了,吓得大哭起来,娘抱着她说:“习惯就好了,痛几个月便不痛了。”
  云裳以为自己生病了,每次低头看到被缠住的脚,便哇哇大哭,哭了一个多月,大哥看这个妹妹哭得实在太过伤心,一把剪刀把布帛给剪了,说了句以后秦家不要我养着。
  云裳站在溪水里,见着鱼就扑上去捉,可是这些游鱼野惯了,很难捉住,摸到了也会滑溜溜的逃走。
  “南修,南修。”
  云裳踢了几脚水,气急败坏的朝晏南修喊:“我根本捉不住。”
  叫了几声,晏南修才回过神来,他有些恼刚才的分心,实在不该。
  云裳指着那些鱼有些泄气,“你看这些鱼儿可滑了,游得还快,比你还狡猾。”
  她衣襟湿了一大片,沾上水珠的青丝贴在额间,金色的阳光打在侧脸很是明媚,红扑扑的脸蛋一鼓一鼓的很漂亮。
  晏南修又呆了一呆。
  他回到岸边,找了一根树枝往鱼鳃上一穿,扔在鹅卵石上,便卷起袖子来到云裳旁边。
  “不要见鱼就捉,要定下心来,趁鱼儿放松警惕,看准了时机,朝鱼头的鱼鳃部位一捉,这样就逃不掉了。”
  晏南修下水后一边解说一边示范,又捉到一尾肥鱼。
  他把鱼穿到树枝上后,就坐在岸边,欣赏水里人的表演。
  云裳皱着眉,咬着饱满洋红的下唇,额间挂起了细细的汗,红扑扑的脸蛋越捉越急,越急越捉不到。
  晏南修见时机已到,捡起一颗小石子发动着内力,看云裳双手靠近鱼时,把石子弹了过去。
  “捉到了。”
  云裳满足的捞起鱼儿,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向晏南修炫耀。
  阳光下的她,笑起来像一只懒洋洋的小狐狸很好看。
  两人把鱼放好后,云裳发现衣襟湿了大半,她有点不好意思了,晏南修毕竟不是自家弟弟。
  她恼羞成怒地朝他吼去,“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回家,回家……以后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晏南修也不说什么,捡起地上的鱼,嘴角挂出一丝笑,乖乖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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