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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祁瓒之死


酉时将至,天空逐渐晦暗起来,天际只余几缕霞光,风声呜咽着从城墙上掠过。

        城墙之上,哭声不绝,士卒得令松了手,赵清姿心头一紧,打马追去,终究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女孩小小的身子委顿于地,宛如一只坠地的纸鸢。

        小女孩仰面朝上,嘴角抽搐着,血如泉涌,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视着天空,木偶一般,只有身体不住地打着摆子。

        赵清姿几乎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余一片刺目的红,她想起那些被杖毙的女人,身下也是这样多的血,仿佛整个人都浸在血水中。

        “快,让医官救人,快啊!”

        赵清姿驰骋沙场多年,弯刀淌过血海。可还是见不得无辜稚子惨死在她跟前,她弯腰抱起女童瘦弱的身躯,只觉手掌一片湿滑,力能扛鼎又如何,怀中的人比淳化大鼎还重。

        她将孩子交给随军的郎中,银甲上沾了鲜血,浓厚的腥味充斥鼻间,她想擦掉手上的血,却无法做到。天可怜见,她恨不得立刻斩杀王全忠。

        “赵小姐,喜欢我送的这份礼吗?一刻为限,你要是不愿意,我就送下一份大礼。”

        王全忠故技重施,城墙上又挂了一个女童。本就是赌一场,倘若赵清姿不追来,这些妇孺为他陪葬,赵清姿来了,说明天意如此,她注定和自己一起死。

        吊在城墙上的女童默不出声,一双幽深的眼睛,直直望着城下的一切。她不指望会有人来救她,逃难的时候,亲生父亲都会嫌她。

        人人传颂怒王是仁主,可她晓得天下乌鸦一般黑。所谓仁主,不过是个收揽人心的幌子,怎么会管她们的死活

        临淮关为何只剩下妇孺?她们都是被抛下的“累赘”。死亡对她而言,不过是早一日,或者晚一日罢了。

        赵清姿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畜牲,你当真无半点良心,我怎知这是不是诱敌之计?倘若我赴死,你仍是戕害城中百姓,又当如何”

        “我恶贯满盈,一无是处,但不是轻诺的人。你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只能接着给你送礼,我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不怕赵小姐发怒。”

        王全忠说罢,转身看着城墙上的兵卒,“你们听着,倘若赵小姐应允,等我和赵小姐都化成灰了,就放百姓们一条生路,这是最后一道军令。”

        他抬头看了看天,一副山雨欲来之势“赵小姐,时间不多了,你考虑清楚没有?”

        她很久不用寻求系统的帮助了,真到用时,系统却不在线。

        赵清姿明白,倘若她真想无坚不摧,就该断绝怜悯之心,踏平临淮关,她离问鼎天下只有一步之遥。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她想起余信,他曾说她仁慈太过,谋取天下,指不定要挨刀子。士为知己者死,到头来,他却替她挨了不少刀子,余信不能忘情。

        想起赵清漪,原书大结局中,身处囚笼的她给宫人一线生机,还她们自由,自己却葬身火海。赵清漪不能忘情。

        想起原主,弱质纤纤,受尽折辱,死前刺杀燕王,想为后宅女子除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死于杖毙。原主不能忘情。

        以情为生为死为爱为一切之众生,她不能免俗,亦在其中。

        “时间就要到了,可以准备松手了。赵小姐,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你若真想救她们,就卸甲解刀,到我身边来。”

        今日如果不救她们,赵清姿即便活着,也如身处无间。她怕疼,更怕无休无止的愧疚与梦魇。她几乎就要答应了,话到嘴边又打了个旋儿,咽了回去。

        王全忠此言一出,身后的将领亲卫刀出鞘箭上弦,□□林立。

        他们跪地谏言:“主上万万不可出此下策,妇孺倘若无辜遭难,我们就将贼军千刀万剐,替她们报仇。”

        舞刀、弄枪更是悲戚:“赵家军已失了侯爷,不能再没了主上。”

        就连程苏园也瞧着她,面色凝重,“主上莫要与虎谋皮,奸贼的话不能信。”

        只有祁瓒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若是平日,他保不齐会做出些丧心病狂的事,即便拉弓射杀城墙上的女童,泯灭人性他也愿意,只要能阻止她去赴死。

        可如今,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此刻没有日晷没有滴漏,时间的流逝,在他眼中却变得再清晰不过,只等酉时一刻。

        赵清姿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一时两难,她不知道自己死后,她的军队会怎么样会不会四分五裂,内斗不休,又成割据之势。倘若真成了这样的局势,会死更多人。

        余信此刻若在此处,她可以放心将军队交给他,可是他驻守北方,不在此处。

        她此刻只觉得头痛欲裂,不管走哪条路,似乎都是无尽深渊。

        救了眼前的妇孺,也许会让更多人丧命。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去,自然可以说“情有可原”,今日忍得下心来,来日牺牲其他人,也能找到借口,总归是“情有可原”。

        年深日久,枯骨为阶,可不就是王图霸业,无坚不摧,一副铁打的心肠。

        不,她不要成为这样的帝王,她竭尽心力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并不是为了“情有可原”,并不是为了牺牲他人,并不是为了让皇权侵蚀人性底线。

        把赵家军的军符托付给舞刀、弄枪,彭城来的军队由她的亲信带领,一起去长安找余信

        就在她痛苦至极,矛盾至极时,久违的系统提升音,终于响起。

        “你刚才做了正确的决定,大胆去吧,不用考虑后事,你会平安归来,我保证。”

        在她怀有牺牲的决心前,系统只能保持沉默。赵清姿不知道,自己方才迈过了天道的考验。

        见天地众生,见道路的分岔。救城中的妇孺,意味着未来潜在的危机。救与不救,都会问心有愧。

        天道将她置于极端的境况下,但有人不想让她承受这份无尽的痛苦,以极大的代价,让她自此再不受天道束缚。

        仍旧是与过去并无二致的机械音,但她却觉得系统从没这么郑重其事过。

        她敛了心神,很快镇静下来,叫他们都起来,“诸位将士,我承天运,不是这等宵小之辈能左右的,你们在外城守着,等会儿接应那些妇孺,倘若贼军毁约,那就杀进城来,一个不留,这是军令。”

        “''遵令”

        多年来,系统从未骗过她。她知道不会死,却不知会以何种方式活。无论如何,只能一往无前。

        卸甲解刀,身上穿着的红衣,还是和余信离开长安时的故衣。红衣猎猎,在黑云压城时,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亮色,她一步步跟着王全忠走向内城。

        内城中的一处破败庭院,堆满了柴草和油,屋外守着王全忠几十余亲信,他们的刀都驾在女童或者妇人身上,最边上的几人手中拿着火把。

        赵清姿想起,长安城破的那晚,也是这样的火把,只是昔时的起义军,还不至于是穷凶极恶之辈,战争将人变成了豺狼。

        妇孺啼哭,哀声不绝,在火光映照下,是一张张凄惶的脸。

        她们抱着孩子,除了流泪以外,无能为力,空气中似乎也充盈着泪水湿咸的味道。

        赵清姿冷笑一声,王全忠倒是想的周到,这么一来,她便没有以武力强攻救人的机会。

        “等业火把我们烧死,就把这些人轰出去,我不需要人哭丧。”王全忠笑着,吩咐身边的兵卒。

        “赵小姐请,我们到了地狱,再做兄弟。”他弯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仿佛二人是要去赴什么宴饮。

        赵清姿拒绝过王全忠结义的请求,郁结于心多年。王全忠那时觉得是赵清姿轻视他,瞧不起他,如今却能和她死在一起,岂不快哉。

        二人一起走入屋内,执火把的士卒将门封住,点燃了柴草,火舌沾了油,一路摧拉枯朽烧了起来。

        王全忠从怀中掏出那张破旧的观音像,破旧染血、褪色,从他离家那日起,便跟着他一道,淌过人间炼狱。

        “观音娘娘不愿渡我,只好烧了你”,那轻飘飘的观音像,很快被火舌吞没。

        他看着赵清姿,狂笑不止,说出了此生最后一句话。

        “真好,天还没有黑,就已经亮了。”

        不一会儿,火越烧越旺,眼瞧着就要将周围的建筑连成火海,屋外的人看着摇摇欲坠的屋舍,屋内的人必定是死了。

        他们遵循最后一道军令,将那些妇孺尽数驱出城去,尔后拔刀自尽殉主。

        早知生路已断,不如自寻了结。

        酉时一刻,祁瓒打开了香囊,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现。

        他看见下半|身血肉模糊的赵清姿,惨白如死尸的一张脸,双眼充满怨恨地盯着他:“我死后长睁眼,定要看你这恶鬼不得好死。”

        这声音凄厉至极,与另一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向他袭来。

        “一切的悲剧由你开启,也该由你结束。上一世,你杀了赵清姿,这一世以命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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