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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下山


  葛蘅最终也没有求祝余,让她爹爹医好风连。

  祝余等得耐不住性子了,就对他说:“我能让你的马好起来,那样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葛蘅心里纳罕,不知道这女孩盘算些什么,但也明白凭借她的年纪和心性,总没有什么坏心眼的。便道:“你如何这样好心?当初捉我来的是你,这几日,你没把我吃了还肯帮我?”

  “我让爹爹治好你的马,你带我一起出山可好?”祝余道。

  “山外不太平,你出去不好。”他是不愿意带她下山的,一来是时至乱世,山外属实艰险,二是他打量着这女孩不像山外的女子说话做事柔柔弱弱不招惹是非的,唯恐她出了山惹了什么事,反倒给他招来麻烦。

  但不带她出山,风连的命也活不久了。没了风连,他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葛蘅又后悔方才就那么直接地拒绝了她的条件。

  祝余抿着嘴笑了,脸上盈盈地绯红起来,原来他不愿她出这山里,是因为山外凶险,怕她被乱世伤及。

  她便说:“我跟你一起走,你不怕,我也不怕。”

  葛蘅见她执意要跟着,便道:“既然如此,那你爹爹肯放你出去?若是不肯,那风连他还肯医吗?”

  “爹爹最疼我了,我求着他医,他必肯的。”祝余笑得欢快起来,又跳着说,“我如今也已十五岁了,爹爹说,山外的女子长到了十五岁,多数都得出阁了。我也不管什么是出阁,就只跟你走便是了。有什么大不了,山外怎么样,我才不怕呢。”

  葛蘅听她的话却想笑,但他没笑出来:出阁和出山怎么能是一个道理?她怎么拿这和出阁这种事来浑比呢?

  但她是小孩子家,说什么都是无所谓的。

  春日里的光景过得最是快,葛蘅算着一晃眼在这深山里住了六七日了。老头医好了风连,说好要在二月十六这日送祝余下山,却偏偏在二月十五这天夜里趁着月色自己不知了去向。

  老头自己走了,连带着麒麟那只虎儿也一同带了走。

  二月十六这日清晨,葛蘅还在院子里练功,祝余迷迷糊糊地睡醒,山里的鸟儿开始叽叽喳喳四处叫了。祝余也叽叽喳喳四处地唤她的爹爹,喊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见爹爹的人影儿。

  祝余找了一圈儿,到底也只见他素日躺的床上放着一条绢子,上面写着几个字,是祝余认得的:余儿,来日再见。

  “来日再见”是什么意思?祝余晓得,也不晓得。总之眼下她找不着爹爹了,来日是何日?去哪里找这个“来日”?

  爹爹的破烂草鞋子跟爹爹走了,破草扇子也跟爹爹走了,连麒麟也跟爹爹走了。

  他们去了哪儿呢?原本是她要走的,却被爹爹抢了先,这下反倒剩下她一个人在这草屋里。

  她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自己孤零零的,从前无论去哪,她连脚都不消迈一步,都是麒麟驮着她的。一夜之间,爹爹和麒麟都没了影儿。

  她想起来“祝余”是一种草,这是爹爹告诉她的,这种草生在招摇山,她从来没有见过。

  至于她为什么叫祝余,其实她也不知道。和她不知道什么是“父母”,什么是亲人一样的道理。但“祝余”就是她,是一株独自生长的草,她现在仿佛体会到了。

  祝余捏着那条绢布,手心出了些汗,风一吹,觉得浑身凉凉的。

  她不找爹爹了,她想等爹爹回来。

  昨儿还说好了的,她要出去玩耍一阵,回来便安心陪着爹爹了。爹爹明明最舍不得她的。

  葛蘅看她丢了魂似的坐在门口石头上,一时间也手足无措了起来,他想着该劝慰她几句,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劝,生怕话没说话,反倒更惹她伤心了。

  这老头儿也是神神叨叨,昨日还好说话呢,医好了风连,今天却连宅子带女儿一同扔给他了。

  真不知是何方的神圣,葛蘅心里想。好在风连是又能跑得像从前一样飞快了。

  但这女娃娃却是难办。她如今失魂落魄的,没妈的孩子如今又了爹,他看着不忍。

  可她如今也有十五岁了,自己虽是独自一人,但男女有别,且是新结识的人,他即便对她没有歹意,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是不方便。

  他原以为麒麟也会一同跟着她下山,这样虽然不算有个人,但好歹他有风连,她也有麒麟,也总是大家各自有伴的,下山后她不乐意,分道扬镳也不算他甩了她,让她一个人丫头家无依无靠。

  可她如今这么个伤心劲儿,倒让他不忍心了起来。倘若带了她出山,一旦她遇到些什么凶险,自己难逃干系,心里也难免愧疚;但她若闯了什么祸,总免不过给自己找麻烦。

  他觉得她待在山里是最好的,像现在一样一直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他答应了要带她出去,现在她爹爹走了,自己就更不能食言失信了。

  他蹲下来,太阳的光落下来,把他的影子罩在她身上。

  她整个人都在他的影子下,让她觉得这个叫“将军”的人高大极了。

  他说:“跟我走吧,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我就送你回来见他。”

  “……嗯。”祝余几乎哭了,但她记得爹爹说过不要总是哭。

  爹爹说过:有爹爹在,没人能欺负你。就算爹爹哪天不在了,你也不要哭,越是哭啊,人家越觉得你好欺负。

  她从来就不是爱哭的小孩子。不哭是因为不想哭,也因为爹爹告诉她不要哭。

  可现在,好像到了想哭也要忍着的时候了。

  眼泪在她眼珠子上厚厚地蒙了一圈,囫囵个地打转,葛蘅看不得。

  她的行李早先就打包好了,所有行李加一块儿也不过一包衣物,都是猎来的动物皮做的。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一面铜镜子,爹爹说让她走到哪儿总要带着,说是哪个什么婆婆送得她的出生贺礼。

  祝余跳上马背,葛蘅也上了马,手绕过她的身体扯住缰绳。

  “到了外面,你就叫我哥哥,懂吗?”葛蘅交代她。

  祝余“嗯”了一声。

  下山去了。

  祝余忍不住回了头看了一眼,竟只见那几间破草屋子像一阵烟,轻飘飘地化为影儿,消散在绿影中了。

  祝余还是哭了。索性,到头来,真就只剩下她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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