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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千禧十三年盛夏,松江府。

        疾风萧萧,江柳微拂,朗朗明月高悬天际,白日里松江府最热闹的集市此时一片寂静,四通八达的长街尽头隐没于暗夜,屋檐瓦顶上忽现两抹黑影,轻掠如风,时聚时散。

        一个身影点落于空无一人的长街之上,清凉的月光掠过长街,映出这人眉眼间的疲惫,额上的细纹渗出丝丝冷汗,单薄的身子在微风中止不住地颤抖。他微微抬头,嘴角渐渐溢出鲜红的血丝,粘在花白的短须之上,低垂的瞳孔里慢慢现出一个黑影。

        他望着对面那伫立于三丈开外的人,对方背倚月光,于阴影之中似一团朦胧黑雾。

        他抖了抖手中拂尘,定身,喝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挑起福威镖局和银钱赌坊之间的纷争?”

        对方却是一语不发。令人窒息的杀气如惊涛骇浪汹涌袭来,他挥起半倚着的长剑,眼里的淡然多了几分死寂……

        神州大地自高祖建朝至今已有五十载,经过几代皇帝勤政治理,深受战乱之苦的北地人民安居乐业,而原本人烟稀少的江东也成了富庶之地,尤以松江府为例,谁人能想到,这个如今江东最为富饶的鱼米之乡于百年之前不过只是小小的渔村罢了。人流鱼贯,车马游行,茶楼小馆人声鼎沸,集市的热闹从日头初升便开始了。

        “站住——站住——”几段高喊声自碎碎叨叨的人群中脱颖而出,惹得不少人的视线随那喊声飘了过去,只见几个家丁打扮的粗汉子一路狂奔而来,而在他们前头十几步开外的,却是一个书生打扮的少年郎。

        “少爷等等——”那几人如同杀猪般的惨叫四散传来,闻得此言,那少年郎回首望去,朗朗日光映下的半张脸清晰分明,轮廓深深浅浅,宛如无瑕美玉般精致,他微微勾起嘴角,一丝浅笑犹含唇瓣,“莫费劲了,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那少年郎招手喊道,带着爽朗的笑声跑远了去,后面的家丁眼见此景,个个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只得埋头继续跟去。

        路边的一家面摊旁,一个身穿道袍的术士正默不作声地瞧着这一切,叫来店家小哥收钱时好奇地打听了一番。

        江湖武林商帮门徒鱼龙混杂,风云变幻之势难以预测,却是有三大商帮犹如擎天之柱般屹立中原之地几十年,其一为位于江陵府的红绳会,其牢牢控制着长江中游及其支流的货商航运及商旅护航;其二是总舵在金陵府的盐帮,盐帮势力广泛,在各地皆有分舵,但不如其他两个商帮势力较为集中;这其三便是立足松江府的嘉兴帮,其势力占据松江港口多年,松江的河运及海运皆为嘉兴帮管辖。

        却说这嘉兴帮帮主陆铁柱原是官家苦力出身,大字不识一个,却一身是胆,因忍受不了官府的压迫,遂拉上几个要好的弟兄来到松江府,先是靠着替钱庄收债维持生计,接着又招揽了二十几个从五湖四海来此干苦力的兄弟,成了小商帮,开始接揽货物航运、商旅护航等杂事逐渐将帮派壮大,遂有了今天这号称百万帮徒的嘉兴帮。

        帮主陆铁柱膝下只有一子,名唤陆霆,若说陆铁柱是个没文化的粗人,那陆霆则是与其截然相反的存在,他不喜武,却好念书,四书五经自小便朗朗上口,吟诗作对更是不在话下,而他爹陆铁柱自打心里看不起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对儿子的喜好抱以冷淡之态,更甚者,为了不让陆霆上茶楼与那些书生厮混,常常将其关在家中武院,迫其闭门习武,而那陆霆虽是文弱书生,却仍有少年的倔强调皮,自是不甘将就,翻墙逃跑的本事亦是不在话下的,所以,当陆家少爷又被家仆追赶的戏码再次上演时,当地的百姓已是见怪不怪了。

        嘉兴帮陆府的大堂内,陆霆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绑在身上的粗绳,无奈地瞧向正对面那额纹深现的中年男子,“老爹,您不要这般看着我,渗的慌”。

        陆铁柱手中摇着折扇,嗫了一口茶,眼神泛着冷光,“若不这般时时刻刻盯着你,待会儿你又脚下生风溜了咋办?”

        陆霆有些难受地扭了扭身子,“您都把我绑在椅子上了,我还怎么跑呢”。

        陆铁柱轻笑,“那可不一定,谁都知道这陆家公子手力不行,脚力倒是一流的好哇”。

        陆霆闻言,故作伤心,仰天大喊,“老爹啊,您就放过我吧,我真的不想学武啊!”

        陆铁柱亦故作无奈地摇着头,看似比陆霆还要难过,“不学不行啊,儿子,我们老陆家就你一根独苗,待老爹我百年之后,这嘉兴帮就是你的了,你若不会武,要如何带领这一众帮徒呢”。

        陆霆眼眸灵动,脱口而出,“不用带领,让他们散去便是了”。

        岂料,陆铁柱立时瞪大了眼珠,一把折扇劈头敲在陆霆的脑袋上,“不孝子啊!你知道老爹建立这嘉兴帮有多艰苦吗?管着这一家老小有多难吗?老爹一辈子的心血就是这嘉兴帮了,你倒好,一句散了就了事了,你不仅是要把你自己毁了,还要把老爹的心血一块儿毁了!老爹告诉你,若是有朝一日嘉兴帮在你手里散了,老爹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陆霆被自家老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到,一时竟说不出话了,短暂的沉默侵染只有两人的大厅,直到下人来报,说请到道士了。

        陆霆似忽的清醒一般,满脸疑惑,“道士?老爹你要做什么?”

        陆铁柱揪起陆霆的耳朵,惹得他哇哇大叫,“做什么?你这小子这么不听话,我猜你定是中了邪了,所以就叫人去找道士来府上,明日便做法,驱邪!”

        陆霆听得这话,大惊失色,未及说上两句,便被下人带了下去。

        是夜,冷月幽幽,半云遮蔽,陆霆趴在房间里的圆桌上,盯着门上的两个人影痴痴看了半天,不知过了多久,他眼皮犯困,迷迷糊糊之际忽觉一个轻轻的力道拍在肩上,陆霆立马清醒过来,定睛一瞧,却是陆夫人。

        陆霆旋即咧开嘴角,搂住陆夫人,像个孩子一般嗔道:“娘,你终于来看我了,快救救你儿子吧,我要被你家老头弄死了”。

        陆夫人轻抚陆霆额头,微微一笑,“好好说话,到底怎么了?”

        陆霆松开陆夫人,撅着嘴,无奈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还不是那个道士嘛,老爹说我中邪了,非要那道士给我作法,你也晓得,这种驱邪之法根本就是江湖术士骗人的把戏,这骗财是小,若是不小心伤了我,那可如何是好?娘,你也晓得我是陆家独苗,肩上责任重大,定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你说,是吧?”

        陆夫人静静听着,顺便附和地点点头,“嗯,然后呢?”

        陆霆见自己已占据有力之势,心中底气便足了,“然后为了咱家香火延续,您一定要帮我啊,否则,否则我就真的无路可走了,您也不愿看见我不快活吧,娘,您可是最疼霆儿的了”。

        陆霆说着,不忘摇着陆夫人的双手,一脸哭诉,岂知,陆夫人什么也没说,便自身后掏出个包袱,掷在桌上。

        陆霆惊讶之余,指着那包袱,“这,这是什么?”

        陆夫人端坐着,眼含深意,“你走吧,这是娘给你收拾的行李”。

        陆霆乍听此言,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只因惊喜来得太突然,“娘,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他激动地抱住陆夫人,眼眶里的泪水差点儿就挤出来了。

        翻了翻包袱,除了他日常衣物外,还有一叠银票,陆霆拾起那银票,眉心蹙了蹙,“娘,这钱哪儿来的,该不会是你的私房钱吧?”

        陆夫人讪笑一声,饶有深意地挑了挑眉,“是私房钱,不过不是我的,是你爹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倒叫陆霆又乐了,“不愧是我娘,看来我的智商还是随您的”。

        陆夫人一边帮他重新整理好包袱,一边催促他,“好了霆儿,别贫嘴了,趁现在人被我支走,你快点儿走吧,若是被你爹发现,休要怪为娘的不帮你”。

        陆霆点点头,告别陆夫人后便背着包袱,向后门溜去。

        古松青柏环绕四处,小溪流水叮咚作响,陆霆踏着小石子,环视着这彷如画境的绿水青山,不禁心旷神怡。他蹲在溪水边,掬一把水洗了洗脸。

        自昨夜成功逃出陆府后,他便马不停蹄地赶着路,如今已到了离松江府几十公里的山村外,日夜兼程使得这位自小养尊处优的少爷有点吃不消了。

        正自疲惫之际,见到如此风景,倒成了他的苦中之乐。一想到摆脱了自个儿老爹的束缚,他心头的快活劲儿便似这潺潺流水,犹自欢喜之余,心中一个疑问油然而生:“接下来该去哪儿?”

        陆霆自幼便因身为陆家独子而被他爹陆铁柱看得紧,平日独自出门身旁都须带着随从小跟班,去哪儿都行却不能走出松江府地界一步,出过最远的门便是每年腊八节同他娘去杭州灵隐寺烧香祈福,顺便到西湖游览几日,正是这极其枯燥的日子让他对松江府外的广袤大地有了无尽遐想,此次好不容易离家,说什么也要好好游玩一番。

        他打定主意,心亦安定几分,此时正值晌午,烈日当头,阳光灼热,他却觉一身清凉,他心情大好之余吟唱道:“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

        陆霆沉浸于这山水之秀,口中正念念有词,忽而瞥见清澈的溪水浮现几缕鲜红,吓得他顿时愣住了。

        这是什么?陆霆蹙着双眉,目瞪口呆地顺着被染红的水流朝上游看去,忽见不远处的青石旁瘫着一个东西,陆霆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不,那不是东西,而是个人。这是他差点儿晕倒之前得出的结论。

        溪石旁。

        陆霆盯着面前满身是血的男子,在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后,他屏住呼吸,伸手向对方的鼻尖探去,觉出那人仍有气息尚存,陆霆立马去掬了把水浇在那人脸上,边摇边叫唤着,来来回回了好几次,陆霆已累得没了半点力气,但见那人渐渐扯开眼睑,他又仿佛来了精神一般,“太好了,道长你终于醒了,当真谢天谢地啊!”

        那人一头白发,身上道袍零碎,本应是一副仙风道骨之貌,却因这一身血迹斑斑的伤而消失殆尽。

        那人沉沉咳了两声,鲜血随之淌过嘴角,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陆霆,仿佛要将他看穿似的。

        陆霆被他盯得渗得慌了,只得找点事儿做,拿着衣布帮他慢慢擦去脸上和嘴角的血迹,那人像是突然回了魂似的,鲜血淋漓的手慢慢摸了过去,吓得陆霆攥紧了手里的衣布,却见那人揪着他的衣角,唇微微张开,无声。

        陆霆愣了愣,微蹙眉心,鬼使神差般慢慢以耳俯近,细碎的声音几近艰难地连成一句话:“帮……帮帮我,送……送到八卦山……”

        陆霆还未反应过来,那人的手里已多了一个布团,硬塞进他的手里,叫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再次嘀咕道:“给……六道……仙宗,我……”

        可惜,“我”字刚一出口,那人口中鲜血涌出,双眼一蹬,便不再动弹了。

        陆霆心中登时一咯噔,缓缓探其气息,惊觉没了气儿,双腿一软,立马跌坐在地,怔了半晌,瞧见自己手里的布团才反应过来,旋即打开布团,入目便是一把残破的拂尘和四个鲜血凝成的大字,那透着猩红的大字看得他忽犯恶心,下意识地将这布团随手扔了,抚胃干呕了两下。

        待气儿顺了,陆霆拂了拂衣身,正欲捞起包袱就走,转念一想:“这人死前拼命托我帮他,倘若我就这么一走了之,他泉下有知定然记恨于我,说不定今夜便会化为厉鬼来向我寻仇了。”

        这一想着实吓了他一惊,他伸手准备去捡那布团,忽想到:“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神鬼鬼的,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

        陆霆缩回即将触碰到布团的手,转身走了两步,心中又冒出一个声音:“不对,娘说《佛经》里还有饿鬼道和十八层地狱呢,说明神神鬼鬼这些东西并非虚无。”

        “可是子曾经曰过……”

        一时间,他左右为难,愁眉不展,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心中甚是纳闷:“老天呐,佛祖和孔圣人我到底要听谁的?”

        他犹豫之余目光又停在了被他遗弃的布团之上,他沉思片刻,无奈地苦笑摇头,心道:“罢了罢了,既是遇上,便算是缘吧。”

        陆霆重新拾起布团,收进包袱里,在旁边寻了个土松的隐蔽之处,以他那无缚鸡之力的双手挖了半天,将那人埋进小坑里,填上土后又对着小土堆拜了拜,心念道:“老道长啊老道长,事出突然,这‘房子’小了些,你且莫怪。”说完,他背起包袱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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