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我已触碰过天空（下）

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
  这件圣物并不是普通的工艺品，它算得上是铭记血泪的见证。
  三十年前，丰饶民联军入侵仙舟，玉阙、方壶、曜青、罗浮都有云骑出战。其战争规模之浩大、形势之惨烈彻底，都是你们难以想象的。
  而罗浮仙舟也派出了大量舰队增援，其中就包括了你的母亲……或者说，你的母亲们？
  别着急，孩子，让我慢慢道来。
  在战争前，我和两位狐人姑娘一起吃过一次烧烤。一位是驭空，另一位则叫采翼。
  她俩呀……是很好的朋友呢。当时我来罗浮时，正巧遇到上一任司舵坐着采翼的星槎，追击违规飞行的驭空。
  嗯……然后发生了一点意外，我不小心出现在了驭空的星槎面前，亚光速的撞击，即使是仙舟的星槎都难以承受。
  不过还好，我有些实力，将驭空从星槎中救出，避免了一出惨剧。
  人和人的缘分总是很奇妙，总之，在这之后，我也算是认识了驭空这个活泼的少女。
  战争……嗯，她和采翼是罗浮最好的飞行士，也是最好的斗舰搭档。驰援方壶，抵御丰饶民联军的事情，她这样的王牌当然会出战。
  只是……战争太残酷了，采翼的丈夫先战死在战场上，他和他的搭档拖住了一整支步离人的舰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而那时，采翼才刚刚生下了自己的女儿。
  驭空翻了很多古籍，给这个孩子取了名字，又再一次投入到战争之中。
  她作为罗浮的王牌飞行士，手下有一整个编队的斗舰。
  孩子，你知道，她的战友是什么样的结局吗？
  ……是啊，死亡。
  她身边的战友换了一次又一次，她战前承诺的，要将所有人带回家……这句话，也成了废墟与火焰中飘荡的灰烬。
  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我也曾经经历过这些。在我尚且没有成为剑魁的时候。
  唉……后来，在驭空几乎麻木的进行战斗时，采翼的产假结束了。就像你们想的那样，采翼立刻投入了战斗，与驭空一同搭档，进行作战。
  可……采翼，没有那么幸运。在最后一次决战中，她们的星槎坠向大地，采翼死在了驭空的怀里。
  从三个人，到两个人，最后变成一个人。驭空，最终孤独的活着回来。
  百万罗浮飞行士，活着回家的，不到十万。采翼不是其中之一，采翼的丈夫广渊亦不是其中之一。
  而在战争的尾声，我与那两名丰饶令使同归于尽，之后帝弓司命的倾天光矢摧毁了孽物大军，战争才得以胜利结束。
  唉……在这之后的事情，我想，你们也能理解了。驭空为什么会从一个元气满满的姑娘变成现在这样，这也是我所提到的，仙舟人的衰老有时就在一瞬间。
  但，幸运的是。采翼还有个孩子。也许是她猜到自己会战死吧，或者说只是一道保险，她立了一道遗嘱，将自己的孩子留给了驭空。
  正是有这个孩子在，才让几乎崩溃的驭空有了支撑，她将全部的情感投入到那个孩子身上，让她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得以有一丝慰藉。
  还记得驭空曾经给采翼的孩子取名吗？
  晴霓，看你的表情，你已经猜到了吧。那个孩子就是你，晴霓。
  「月营开射圃，霜旆拂晴霓。」难为驭空这孩子翻了那么多古籍，为你取了这样一个好名字。
  漫长的讲述终于结束，符雅眼中带着哀怜，看着捂着嘴，被过去震颤的没法发声的孩子。她摩挲着手中的圣物。
  “而铸成这些圣物的材料，便是帝弓神矢在战场上留下的余烬。对于幸存者来说，其中掺杂着故友的鲜血、敌人的灰烬、还有自己的回忆。”
  符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这里还有一份日记……说实话，驭空的过去与伤疤，我本不应该揭开。但对你来说，孩子，你有权知道过去的事情。因为这些过去开始左右你的未来了。”
  晴霓手有些颤抖，她接过日记，一点点看着驭空与采翼的过去。
  驭空像是烈火和永远停不下来的风，而她的挚友采翼则是一把冰刀，干脆利落。
  两人的甜蜜、广渊的战死、驭空对采翼的倾诉……
  一切过去都在晴霓面前展开，让她几乎倒地。
  符雅的视线穿过云海，看向星槎海的另一边。驭空把工作安排好了果断翘班，去星槎海的另一端散心。
  母女俩吵完架总是这样，各自在星槎海的一边散心，避免立刻见面。真是又傻又可爱。
  驭空这孩子……唉。
  “妈妈居然经历了这些……”
  符雅又叹了口气，看向缓过气来的晴霓，“你已经全部知晓……好好想想吧，孩子。之后，你打算如何与驭空相处，全看你了。”
  符雅敲敲空气，女儿的梦想与故友的遗愿之间的冲突，对女儿的爱和担忧的冲突，对自己过往痛苦的经历的回忆……驭空啊，驭空……
  符雅看向晴霓，“驭空快要回来了，孩子，你想好了吗？”

  采翼望着眼前温柔的娇小少女，用力点头，这一次，她要和妈妈好好谈谈。
  “放心去吧，晴霓。我会陪在你的身边，不以剑魁的身份，而是以驭空故友的身份。还有两位，一起来吧，给晴霓一点勇气。”
  司辰宫外，晴霓与驭空相对而立。
  “妈妈……”
  “晴霓？”驭空有些意外，“还有剑魁大人和两位贵客？你们……”
  “晴霓这小姑娘想和你重归于好，但孩子嘛，总是需要一点鼓励。这不，我也算她的长辈，陪她来走一趟。”
  “有劳剑魁大人和两位贵客，小女为人幼稚，给诸位添麻烦了。”
  “妈！其实，我有事情想和你谈。”
  晴霓在符雅三人的目光中，鼓足勇气，看向驭空，“无论如何，我都想要成为斗舰飞行士。”
  “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不行就是不行。难不成，你劳烦剑魁大人来给你站台，想给我施加压力？”
  晴霓有些焦急：“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可……可是……”
  见晴霓有些说不出来口，符雅轻轻推了星一把，“星，关键时刻，她需要你这样的同辈人推一把呀！”
  星出示了采翼的日记，驭空沉默了一瞬。有这位剑魁大人在，他们拿到什么都不稀奇。
  “采翼的日记……我明白了。晴霓，对不起，我不能支持你的愿望，因为我已经对她发过誓言。不让她的女儿成为飞行士。”
  驭空有些痛苦，“我不奢望你的原谅，但只希望……你能听听我的辩解。”
  晴霓轻轻拉住驭空的手，“妈，您在说什么！我们是母女，又怎么谈得上原谅和辩解？无论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听……”
  “我曾和你一样，对天空怀有憧憬。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在宇宙中航行，四周皆是辽阔的虚无，远方尽是难以想象的奇观。
  在星海之间像一叶孤舟似的巡游，一些人称之为孤独，但我们更愿意称之为自由。
  采翼也是这样的人。我们从小便是好友，驾驶着星槎到处惹是生非，直到被人抓到景元将军面前。
  不久后，我们就成了天舶司最为精锐的斗舰飞行士。那生活谈不上轻松，甚至称得上残酷——你永远不知道身边的朋友能否返航，当然，你也不会知道自己能否返航。
  但对我来说，那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的回忆。抛洒热血、搏击长空、荡涤妖邪、匡扶正义，狐人的一生如此短暂，难道不正应该为这样光荣的事业而燃烧吗？”
  驭空陷入了回忆，那个晴朗的下午。她和采翼的最后一次对话。
  “大脑大概是个奇怪的器官。活了两百多年，我早已忘记了大多是闲谈……但唯有那段无聊的闲谈，我清楚的记得每一句。那是我最后一次和采翼的闲谈。”
  驭空眼中隐有血泪浮现，她看向天空，星槎川流不息、天空湛蓝晴朗，生机与活力已经笼罩着罗浮，唯有自己被留在了过去。
  “当我从燃烧着熊熊烈火的星槎中爬出，看到的是那颗无血无泪的星球未经大气修饰的天空。
  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天空，可我只感到难以忍受的悲伤。我只能像只该死的蚂蚁匍匐在地上，眼巴巴的望着它。
  下一刻，剑魁决死的剑光闪现，带走了两只恐怖的令使。帝弓司命的光矢降世，一举荡平了孽物大军。
  天空多美啊……可在梦里，我死在了那天。”
  晴霓看着驭空，流着泪，“妈妈……我第一次听您谈起这些往事。但是，妈妈，我已经不是懵懂的孩子了。成为斗舰飞行士是一条残酷的道路，这我早有准备……
  但我不会因此而退缩，我并不害怕自己和她走上同样的道路……如果牺牲能换来仙舟上黎民苍生的幸福，那我甘愿赴死！”
  驭空看着晴霓，少女的身影似乎和采翼有些重合，让她一时间有些恍惚。
  “你真的很像采翼……所以这些年来，你越是优秀，我就越是恐惧。我知道你早就准备好了……但是，我一直都还没准备好……”
  驭空转过身去，看向宏伟的玉界门，“其实那些残忍的事情从未击倒我。我、采翼、还有你的生父广渊，在入伍之初，我们心中就早有准备。
  可你知道，那场夺走了亿万仙舟人性命的战争……我们最终是如何取得胜利的吗？剑魁大人也许和你说过……
  帝弓司命的浩荡神恩，只用一击就荡平了那些孽物！可仅仅是为了阻挡它们的前进，我们就付出了难以计数的代价！
  强如剑魁，也需要拼命才能对抗的丰饶令使，在帝弓司命面前，也只是一箭便能荡平。
  如果对于帝弓司命来说，碾碎那些敌人如同呼吸般简单……那么，我们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驭空感到悲哀，玉界门如此宏伟，但对于星神的伟力而言，又如此不值一提。那飞行士的荣耀呢？她们的牺牲呢？又算什么？
  “还有前几日的那场神战。剑魁大人的力量再度跃升，甚至可以在星神手中走过几招，可是结果呢？不还是帝弓司命降世，拦下了烬灭祸祖？

  在星神的伟力之下，凡人的牺牲，都像是笑话一样……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妈妈……”
  驭空调整了一下情绪，声音平静了些许，她认真的看着自己的女儿：
  “但是，我不该因为自己的恐惧，就替别人下决定……即使那个人是我的女儿。
  我还记得采翼的日记里写的那句话：
  再怎么死者为大，也绝不能按照他的心意毁了我女儿的人生。
  是啊，是啊……我粗暴地干涉了你人生的选择。对不起，这是我身为母亲的失职。”
  “妈妈，不必道歉，真的不必道歉……”
  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痛苦的晴霓，驭空抱住她，就像是拥抱着自己的世界。
  然后，她就整个世界放手，任由晴霓自由自在的飞翔：“明天，我会去帮你办理手续。你会先从一个地勤人员做起，正如我和采翼当年那样。
  我相信……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斗舰飞行士。”
  看着激动的晴霓，驭空脸上多了几分严肃：“我担心你走向我的道路，更担心你走向采翼的道路。但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便愿意全力支持你，直到你后悔为止。”
  晴霓露出一个微笑，她看着自己的母亲：“妈妈，我还有最后一个小要求……我想……和您一起飞行一次……”
  看着自己的女儿，驭空难得的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她转过身去，看向宏伟的玉界门：“嗯……这就不必了吧。我不会再飞了。”
  “这……为什么？”
  玉界门中似乎闪烁着两艘星槎，一艘是采翼的，一艘是她自己的。
  她们在云海中追逐。
  她们在老司舵的咒骂中笑着逃跑。
  她们在星海中飞行，欢笑着数着宇宙中的星星。
  驭空轻轻笑了笑，“因为……我已经触碰过天空了。”
  晴霓站在母亲身边，静静地凝望着那个让她满怀热情的地方。
  驭空则静静地凝望着那个曾经让她满怀热情，又让她失去了一切的地方。
  “驭空，还有……晴霓。”
  符雅开口了，她看向两位狐人：“握住我的手吧。”
  驭空和晴霓有些疑惑，但还是握住了这位剑魁大人那双修长的玉手。
  下一刻，她们面前的景色飞速掠过，她们高高的飞向天空、飞向星海。
  罗浮的云海一如既往，洁白、缥缈、平静。
  而在宇宙之中，被毁灭星神扭曲的星系还在燃烧，坠落的星辰、破碎的空间、燃烧的时间……末日般的景象笼罩在上万光年的范围中。
  可这如此惨烈的景象，却也只是因为星神战斗中微不足道的波及。
  她们回到了司辰宫前，符雅看着驭空，轻笑一声：“如何？是不是感觉自己在星神的力量面前不值一提，觉得我们的牺牲都不值一谈？”
  “……我很难否认。”
  “是啊，星神的力量足够强大，与这些存在相比，人的力量确实微不足道。
  但仙舟纵横八千年，遭遇的危机数不胜数，难道次次都是靠神来拯救么？
  不，没有我们的努力，仙舟甚至撑不到帝弓降世。
  而帝弓之所以垂青仙舟，也是因为我们从未因为有星神庇佑，就安于一隅。我们能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因为自救者，方能得救。
  还有……驭空，在命运最终的时刻里，【文明】会需要所有人。
  唯有人类，能够拯救人类。唯有人与神一同努力，才能改变那个注定的结局。”
  …………
  这一章是四千六百字的大章节，
  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因为我已经触碰过天空
  献给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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