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不问归期
古奉巷148号,一栋夏热冬寒的三层小楼。他和母亲刚搬进来时,整整收拾了三天,才将蜘蛛网和蟑螂窝驱除干净。房东阿婆讲,这栋房子里吊死过人,房租减半好了。
母亲欣然同意,带着他在这里一住就是七年。
童年的天空像这扇窗户一样窄小。他不是第一次转学了,记忆里母亲经常带他搬家。刚建立感情的玩伴总是来不及告别就分开,慢慢的,他不再轻易交朋友。
这里的人,巷子、学校,他都不喜欢。他想念从前的好朋友,想念明亮舒服的楼房,还有自己柔软的小床。可是,母亲不同意搬回去。母亲说,赚钱不容易,我们要节省过日子。
他乖乖听话,进了新班级,努力听懂老师讲课的方言。
班里有一个很厉害的小男生,记不清名字了。小男生长得又黑又矮,可是同学们都怕他。因为小男生的叔叔是校长,姑姑和舅舅都是学校的老师,小男生最爱仗势欺人了。
把人当马骑、抢别人的笔、随便骂人……小男生有很多过分的行为。当然,这些行为都在他身上发生过。
他受不了了,和小男生打架,打掉了小男生半颗门牙。母亲被叫到学校时,穿着工作服满脸疲惫。老师刚说了一句话,母亲马上鞠躬道歉,按住他的头向小男生说对不起。
那天,他回到家趴在被窝里哭得昏天黑地。母亲下班回来,坐在他床边哭。母亲一边哭一边对他说,别在学校惹事,让着同学们一些,我们好好过平静的日子。这样,就不会遭报应了。
报应?他当时不懂,只为母亲的软弱感到伤心,恨自己为什么没有父亲,没有一个有钱有势的家庭!
后来,他默默忍受小男生的欺负,受多大的委屈也不和母亲讲。他偷偷地报复,在小男生水杯里吐口水,把小男生的笔盒扔进厕所……小男生揪着他的领子问是不是他做的,他装出可怜的样子,说:不是我啊。
初中,他主动提出上住宿学校。他受够了潮湿阴暗的家,受够了母亲的懦弱愁容,一心想离开这条巷子。
可是,他还是摆脱不了!
小地方风言风语传得很快,关于母亲的流言多少钻进他的耳朵。
一个离异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来到这里,住进了那一栋死过人的晦气房子,竟然一点也不害怕,一住就是好几年。方言不同习惯不同,和街坊邻居说的话不超过十句,逢人点头微笑,靠着墙边走,像是以前犯过什么罪。
犯了什么罪?大家开始议论,说得有模有样。
跟人通奸生了野孩子,被丈夫赶出来了;在原来工作的地方手脚不干净,只好到这儿谋生;听说她身上有什么病,所以才心虚的不敢讲话……
他攥紧拳头,咬着牙从那些欠揍的人身旁,面无表情地走过。他在心里对那些人做出无数诅咒。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有了钱有了权力,一定让你们趴着向我和妈妈求饶!
大人的闲言碎语总是能轻易地被孩子听到。初二的时候,他和几个男生狠狠打了一架。也是那时,他发现了自己打架的天赋,意识到用拳头解决问题的威力。
有了校内小弟,入了街头帮派,叼着烟耍酷,一言不合就开架……沉闷的生活得到了发泄,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成就感。
一切终止在初二下学期。
放假回家,他自豪地把小弟们孝敬的东西摆满桌子,豪言壮语还未说出口,母亲一巴掌打到他脸上。
震惊,愤怒,都比不过心里的难过。十四岁,母亲第一次动手打他,东西全部被扔出门外。母亲疯了一般跑到三楼,他的房间,站在那面窗户前流着泪说:你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不要让你成为第二个他!你如果不听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他崩溃地跪到地上,求母亲不要跳,不要留下自己一个人。他哭着爬到母亲脚边,紧紧抱住母亲的双腿。
那一夜,他们泣不成声。
初三最后一学期,学校举行奖励大会,社会的慈善家亲自来学校为优秀学子颁发奖学金。主持人依次念获奖的学生名字,他仰头望着天发呆,同学提醒后,他才从队伍的最后面步步走向领奖台。
慈善家西装革履,黑皮鞋在太阳下泛着光泽。他抬头接过慈善家递给自己的奖状,刚要说谢谢,骇然发现慈善家和自己长着一样的鹰钩鼻、薄嘴唇。
这位慈善家也是一惊,旋即恢复笑容完成颁奖环节。同一天下午,他被校长喊到了办公室。校长关门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慈善家。
慈善家拿出一张照片,说: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不信的话,我们可以去做一份亲子鉴定。你母亲误会我,大着肚子离家出走,害得我们父子分开这么多年。回到我身边来吧,让我弥补对你的亏欠,你想要什么我都能满足你。
那张照片是慈善家和母亲的合影。照片上的母亲笑得那么开心,那种笑容,只在他获得三好学生的奖状时出现过。
可是母亲为什么说,父亲死了。
周末回到家里,他帮母亲做饭,有意无意地问到父亲。母亲像往常一样淡淡地说,你父亲死了,别再提他。
怎么死的?他继续问。
病死的。
他不甘心,想说出父亲来学校找他的事,想劝母亲和父亲重归于好,和他一起摆脱这贫穷卑微的生活。
他一个字都没有讲出。母亲的血一滴滴流在案板上,他急忙去拿药箱找创可贴,母亲用纸巾裹住被刀划破的手指,对他说:记住了,你没有父亲。
他放弃了坦白,一夜纠结后,他决定接受父亲的好意。他与父亲达成约定,不能让母亲知道,否则一辈子都不认他。
父亲答应了。
从此,他的人生仿佛开了挂。各种名牌衣鞋想买就买,卡里有着花不完的零花钱。连老师都对他另眼相看,给予特殊待遇。他真切感受到挥霍金钱的快乐,产生高人一等的骄傲。
父亲动动口,他成功获得了重点高中的保送名额,母亲为此欣喜落泪。他对母亲说,我会努力学习,以后一定让你过更好的生活。
他在节假日不回家,谎称勤工俭学或者参加学习营,拿着父亲帮忙伪造的证据欺骗母亲,实则住进父亲为他买的豪宅,和父亲一起享受金钱堆砌的快感。
他对母亲没有愧疚,一次次开脱,自己说谎是为了母亲着想。
高三那年,他对父亲抱怨高考压力。父亲拍拍他的肩膀说,等你高中毕业,我就送你出国留学,学校和房子早给你准备好了。
他十分激动,又万分忐忑。出国留学,势必要向母亲解释一切,既然是这样,不如早些坦白。
那一天是他的生日,母亲特地请假带他去餐馆吃饭。他趁着母亲心情愉悦,鼓足勇气说出父亲的名字。母亲的筷子掉在地上,他匆忙帮母亲换了一双新的筷子,一边说起父亲这几年对他的付出。
他永远忘不掉母亲当时的神情。惊愕、悲痛,甚至是绝望。
母亲发疯地将碗碟全部摔到地面,剧烈的破碎声中,母亲推倒了餐桌。餐馆工作人员拉住了母亲,母亲大声地哭喊,周围吃饭的人纷纷躲远。
他站在一片狼藉中,看着一向温柔的母亲情绪失控,几乎崩溃。餐厅老板打电话说要报警。混乱中,父亲出现在餐馆门口,从皮包里拿出一摞钱甩到老板的面前。
他清楚注意到,母亲在看见父亲后脸上只剩惊恐,母亲喊叫着挣脱那些抓住她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餐馆。他追着跑出去,母亲坐上一辆出租车,从他眼前消失了。
父亲开车带他追母亲,他们走进巷子,站到紧锁的大门前。他敲门唤母亲,母亲咆哮般的声音传出:滚!全都滚!
他跟随父亲回了别墅,见了一个西装打扮的男人,签下几份协议。
那天晚上,父亲和他说了很多话。包括年轻时的打拼、爱上的女人,以及处处被好兄弟压一头的苦闷。父亲说,人要为自己活,这世上的人都是自私的鬼。
接下来的一个月,母亲对他闭门不见,换了家里的锁。他有了理由住在父亲的房子里,只是父亲变得很忙碌,每次打电话都焦头烂额,甚至想马上把他送出国。
高考前夕,父亲还在宽慰他:随便考考,你的前程都安排好了。可是一个星期后,父亲连同公司登上了电视,父亲成了警察通缉的经济犯和杀人犯。又是一个星期后,电视上播出父亲被击毙的新闻。
他难以置信,感到天塌地陷。不,不会的!父亲绝不会做那些事!他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那个西装男人来别墅找到他,说父亲早就安排好了一切,没有人会查到这里。安全起见,他需要立刻出国避风头,母亲那里最好不要回去了。
他像个木偶一样没有意识,按照父亲为他规划的路行走。那个漫长的暑假,他在国外人不人鬼不鬼地生活。他想念母亲,不停地给母亲打电话,可电话总是关机状态。
他向西装男人提出回国,只要见母亲一面就好。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他回到了古奉巷,看到三楼的窗户亮着灯。他没有钥匙,用从前学过的技能打开了门锁。他走进房间,看见母亲捧着自己的照片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他慌乱地喊母亲,母亲醒来后出奇平静,盯着墙上的奖状说:
他不是人,他杀了人,你不该认他做父亲。阿衡,你十七岁了,该长大了,看清是非善恶,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母亲理好耳边的头发,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然后,在他伸手不及时,决绝地从窗户跳了下去。
母亲死后,他整理旧物,在母亲房间的抽屉里看到了几张病历单,还有一些药物。原来,母亲早已患上了抑郁症,腰椎疼痛也多年。
他丧失了哭泣的能力,像被人死死地掐住喉咙一般喘不过气。短短几年如梦一场,曲折起伏,最后落入无尽的深渊。
颜立衡,世上再无颜立衡。
之后的六年,严灼拼命积累财富,复仇的火种支撑他度过一个个日夜。他拿到了那个女人的照片,将调查得来的信息牢记于心。
梁虹,红气球酒吧老板,数家公司的董事。美丽聪明,广结朋友,身边男人如流水。
严灼苦心谋划,不惜整容,只为一次成功。
他买了假身份,摇身一变成为莫临安,一个细心温柔的保镖。渐渐的,成为梁虹最信任的爱人。他自认筹谋天衣无缝,每一步都在渐次推进。
但是,他忽略了一件事情,一个不该发生的可能,导致最初的计划半途夭折。他仍不放弃,找到能替自己出手的人,用仇恨燃烧仇恨。却在自己一次次心软中、迟疑间,走向溃败。
他恍如走在崩坏的边缘,一面悬崖一面平地。岁月流逝中,爱与恨此消彼长。
她总是对他说,明年是他们认识的第十年。殊不知,他早在与她相遇的前一年,便深深爱上了她,一种迷茫的、裹挟仇恨的爱。
那些与她相关的故事,她的喜恨,照片中的一颦一笑,全在无人知晓的深夜,落入失眠者的眼眸。
立志复仇的刺客,成了看守爱情的俘虏。他近乎十年的蛰伏换来无穷尽的爱意,所有执着为恨而生,因爱而死。
十年爱恨,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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