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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土壤 第三章 (四)


  这女人比她男人可泼皮得多。
  她先是去单位找张全胜,堵住他就往身上撕扯,把张全胜吓得躲进男厕所,她便直接闯进去,拉上他要找领导,把个单位闹得鸡飞狗跳。接着,堵在家门口破口大骂,一骂就是一天,直骂得嘴角冒白沫。张全胜被她折磨得整日心惊肉跳,没有一点应对的办法,心想:“这是遇上个神经病吧。”
  “疯老板”(当地人称结过婚的女人为二老板,张全胜便管这女人叫疯老板)几次上门辱骂,惊动大院里的街坊四邻,他撞人的事情就遮盖不住了。闹过几次后,整条巷子的人都认得她,张全胜的事情更成为片区的焦点新闻。“疯老板”没时没晌地折腾,搞得院里的邻居们很糟心,大伙儿纷纷上家来给张全胜出主意,让他去街道派出所找民警,把她抓起来!
  这天,张家人刚咽下午饭,碗筷还没来得及撤下去,窗外又传进那女人的尖厉刺耳的谩骂。刚好邻居白大爷在家里闲坐,白大爷是二机厂的老职工,可这种场面他也是从未遇见过,早积下一肚子火气:“这他妈哪蹦出这么个王八蛋,搅扰得四邻不安,全胜你去让公安抓她了哇,载能行了!天天祖宗八代日捔的,多妨祖!”“去过哇,民警说载事不好管,也不能抓她,骂她她又不在乎。”“那也得找他们,不了还能找谁?这些货他妈连个单位也没有,你再去!不行,我跟你一齐去!”张全胜最不会麻烦人,“不用你,白大爷,我去。”他再次来到街道派出所。
  派出所是巷尾的一处小院。所里,一位民警正躺在行军床上睡午觉。他与张全胜同龄仿佛,身上穿着件鹅黄色的粗毛线衣,外套白色菱形格线背心,硕大的黑色沿帽遮挡着他的大半张脸。旁边是张枣红色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排列整齐的照片和奖状,同颜色的木头衣架上挂着几件橄榄绿的制服,床边上摆着一个铁焊的脸盆架。张全胜小心地推门进去,探着身子往里看,刚好迎着白灰墙上一行红漆刷得半人高的大字:为人民服务。他轻手轻脚地往里挪,试着把睡觉的人惊动起来。民警刚刚醒来,耷眼撇见是他,又眯上眼。
  “哼哈,廖师傅,睡觉了?”他用明知故问来开场,腿没过去笑声先过去,哈着腰点着头,手直往左右裤兜里揣摩着烟。他在这里,不像是有冤情来告状的,倒像是做贼心虚,身上背着可疑案件似的。
  廖民警从床上坐起来,弓着上身,崩着脸皮,还没从睡梦中醒过神来。
  “嗯,老张,你来了。”张全胜的烟已经递在跟前,廖民警长得人高马大,赭红色的脸上全是小麻坑,像是被沙粒砸出来的,细小的眼睛藏在麻坑中,第一眼看不是很明显,说话时活动着的两片肉跟周围的皮肤颜色一样,看不出轮廓。他五官牵强地借着张全胜送上来的火吸起来,一口接一口长长地吐着烟,拖延着开口说话的时间。
  “你说,还是那个事儿哇?又去闹个啦?”张全胜也不说话,就是笑,民警只能先说。
  “廖师傅,唉,是……本来哇……其实……这个事情不应该老麻烦你们。昨天晚上回家一看,从窗户上扔进几块砖头,玻璃全让打碎,飞下一炕的渣子。你说,没法睡哇,咱们还是想把事情互相叙述清楚,寻找解决办法,我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咱们也不会跟人瞎闹整呀。”张全胜挤着笑,搓揉着双腿,哈着腰,态度卑微地诉说着他的冤情。
  “老张……你看,我们也不是没管。”廖警察长呼一口气,用手迅速地挠了几下头皮。“本来这种事情应该是公安局出面,双方单位再协调解决。你看你遇上的这么个货,连个单位也没有,住得地方在哪也不知道!又油盐不进,好话歹话递不进去,也骂过也吓唬过……弄起来真是头疼,唉!我跟你说个不应该说的,流氓就得用流氓的方法治,总不能让我们去打人哇?!……嗯?”他斜睨着张全胜,看他有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廖师傅,法律程序上能不能解决她这个事情?该我赔偿继续赔偿,我这儿不是正凑钱的了,她不要三番五次来折腾就行……载没完没了的,哪能行了。”
  “咋解决?她装疯卖傻,法律能判神经病?”廖民警将屁股往床里边一斜,又准备躺下。
  “哎,哎,廖师傅,你要不现在跟我走一趟,又堵在家门口了。”
  廖民警没吭声,张全胜站着不挪地方。
  “叔叔,你跟我爸去一趟吧,那个女人打我妈呢……”门外传来一个小姑娘略带哭腔的话音,听着有点可怜巴巴,是张和和跑来了。
  “二虎,出趟警。”廖民警无奈地弓起身,使劲提上一口气,向里屋招呼一声。里屋一直躺着的另一个年纪略轻的民警走出来,从衣架取上大沿帽,两人一前一后往张全胜住的大院赶去。
  “老张,以后说话痛快点!”廖警察回过他的麻坑脸,补了一句。
  “疯老板”正站在院墙外语无论次地谩骂。冷眼看一下她的样貌,五官长得大小得当,比例协调,还长得一副大双眼皮,可惜被她用邪浑的神情毁掉,全然没有一点风韵。顶着一头没有捆扎的乱发,额上一对散淡的眉毛,朝着不同的方向杂乱生长。
  张全胜刚跟随着两位民警刚进院子,就听到院子里一片闹嚷声,张全胜心里觉得怪异,一会儿功夫咋又招徕下这么多人?原来,那“疯老板”今日有备而来,骂完上半场后,发起突然袭击,冲进张全胜的家里,进屋后就乱砸乱摔,把地柜上摆的一对景泰蓝瓷瓶摔得稀碎,墙上的相框扯下扔在地上,玻璃裂成一片雪白。那相框里镶嵌着解珍珠和蔡子箴的五寸遗照,蔡玉梅看着父母双双被掷到地下,解珍珠平静的脸垫在疯老板的大脚板下,被踩出一片黑污……她奋力一推那女人,想抢起相片,可“疯老板”人高马大壮实如牛,哪里抵得过她,头上被她狠狠地捶了好几下,眼看她公然施暴,有几个邻居挺身出来阻挡她,可她是女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能瞅机会拉住她两条胳膊好把她控制住,几个男人竟然撕拽不过她,几下就被她甩脱,外面来看热闹的年轻小伙子们看她往哪跑,就哄笑着在哪堵住她。眼看着谁也敌不过这大个疯子,张平平哭着让妹妹去派出所找人,自己混战在里面,也不知道是在挨打还是在帮忙。外面的人闻信都往院里跑,一会儿就聚下一片,把过道塞满,后面的人抻着脖子往里挤,前面的人直躲闪。有看不见热闹的人踩在炭堆上看,被白奶奶大骂“灰猴们!炭垛也给我踩踏啦!有甚好看的了!”“哎,娃娃们往里挤甚了挤,踩死你们呀!”正在和面的娜娜妈沾下满手白面出来,吓得她不敢乱动,面已经在手上结成干痂。有不嫌事大的人嚷嚷起来:“都躲开点啊,小心她掏出黑武器!”
  张全胜和民警走进院子时,正赶上这乱哄哄的当口,廖民警和二虎民警也对抗不了“疯老板”,她力气真的很大,像头发疯的野兽,似乎眼前的一群人合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哎!警察来了!”廖民警先大喝一声,看看能不能震住她。她一瞅两个民警,立马就地躺下,两个民警趁机招呼众人把她揪扯到摩托车上,疯老板在车斗里边乱踢边吼:“你们欺侮农村人了!警察欺负农村人了!”二虎逮个空给她锁上铐子,这才算控制住。拉到派出所,刚进屋她就往下褪裤子,民警们没办法,又把她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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