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嬴河尽头 二
齐守阳已完全舍却了正一道弟子的身份,舍却了齐守阳这个名字包含的所有意义。
他的肉身已经枯朽,正式被正一道确定身陨,亦因他的身陨,正一道内上演着一场剧烈的动荡。
他真正舍却了所有。
以性灵归于‘无’,归于‘元’的状态。
齐守阳的神魂顺河漂流了许久,最终挂在一棵似是鲜血结晶而成的大树树枝上。
他将自己的衣衫整理了一下,从树上跳了下去。
靠着血色大树坐下,从怀中摸出了一本厚册。
册子上密密麻麻记载着齐守阳顺着嬴河追寻源头,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今日顺河而下,过桃止山,见有疑似鬼门关之遗址,冥冥世界,极可能是从前幽冥黄泉破碎形成……”
“今日河流翻山,于不老泉间分为子母河。母河自为嬴河,子河漂浮无数魂灵,我曾试图与那些河中魂灵交流,从其浑浑噩噩言辞之间可知,它们是被抛入‘黄泉’永世不得超生的恶鬼……嬴河竟不是黄泉?黄泉与嬴河,竟是子母河。
是先有黄泉,还是先有嬴河?
黄泉贯连生死,嬴河同样贯连生死,二河以谁为主?”
“今日过某地,此间河水极为清澈,我见有阴神从河畔掠过,河中竟然照见那阴神过往,我在河边自照,为何?为何竟从中看不到自己的丝毫过去?
我竟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齐守阳此名,于我陌生又熟悉。
我该是齐守阳么?或者齐守阳可以是任何人?”
“冥冥世界神秘莫测,此间修行层次与人世完全割裂,亦有诸般阴神寄居,甚至有远古之时的生灵。
今日,我遇到一远古阴神,其之真形乃集诸兽之优容为一体,虎首独角,犬耳而龙身。
这位阴神能以双耳辨明世间万物,可以听得人心本真。
它翻越群山而来,主动与我交谈,为我讲述了诸多嬴河秘辛,甚至告诉了我,嬴河尽头有一扇门。
或许我会在那扇门外找到一个答案。
我在找什么?
我要找到什么答案?
我翻阅了前些时日的记录,方才知晓,我为正一道授箓之秘踏足冥冥世界,嬴河与此秘有关,齐守阳的师父午阳天师,则与授箓被打破有关。
若在那扇门外有一个我要找的答案,我可能在那里看到午阳天师么?他未入门内,只在门外?”
“后来,这位远古阴神再三告诫我,不修佛法,则无有谤法。
它似是对佛法深恶痛绝,却不知这是何缘由……”
……
齐守阳翻阅过了过往每日的笔记,一页都没有放过。
冥冥世界与现世时间流速全然不同,他在冥冥世界经历许多,记载了千百页的‘日记’,但在现世之中,却也只是过去了数月时间而已。
其实最近在冥冥世界这半个月来,齐守阳已经一日过去,遗忘去过往很多记忆的情形了。
甚至他偶尔灵光闪现,还能照见过往的一些记忆,再回首看过往,也无有其他人那般模糊渺远之感,反而异常清晰,只是自身心境,亦不会置身于过往记忆之中了。
不过记忆回转的速度毕竟不快,当下这本记录自己往事的厚册,对齐守阳还是意义重大。
然而,这本厚册从何而来,自己何时有过这般可以带入冥冥世界的法宝的?
齐守阳却是没有一点印象。
厚册也没有关于此的丝毫记载。
他叹了口气,抬眼望向河流前方。
嬴河两岸环境从来不同,每走一程,便能经历一程别样的风景,然而河流源头,永远是暗红色的混沌,河流似从红色混沌之中蔓延而出,不论齐守阳走得再远,只要未至源头,便难见源头的景象。
源头,会否如那位远古阴神所言,乃屹立着两扇门户。
那门户之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嬴河究竟从何而来?
午阳天师曾经亦涉足嬴河,据那位阴神所言,他当是走到了河流的尽头,他又看到了什么?
诸般秘密困扰着齐守阳,好在他心境澄明,这些困扰只在心底萦绕短短几个瞬息,便消失无踪了。
他再次鼓荡神魂,顺河而去。
将要到达嬴河源头的预感越发强烈,一切秘密,都将在那里解开。
……
正一道。
首阳山,祖师殿。
一道道牌位,耸立殿堂之上,乃是历代正一道天师尊位。
诸多牌位自显灵性气息,外溢法性真髓,在虚空之中接连,隐隐勾勒成圆形的轮廓,在正一道当代天师张正阳背后缓缓转动。
那是历代天师修行根本相互勾连,得以形成的大道之轮。
此轮至今仍然只有轮廓,虽然区别与真正大道,乃是正一道历代人杰对于真天大道之领会,自发形成的大道雏形,但其亦代表了正一道的深厚底蕴。
张正阳闭目养神,性魂肉壳都似要与那面正一大道雏形相容。
然而,若有如王安那般神魂修为超绝者立身此地,便会发现,张正阳身后,另有一层薄薄的阴影。
那阴影亦是圆轮之形,它紧紧贴附在正一大道雏形之上,正是因为它在试图包容、吞噬正一大道雏形,方才导致张正似是与正一大道雏形相容的情景。
鸠占鹊巢。
忽然,依附着正一道大道雏形的阴影之轮猛地震颤开来。
一个个漆黑的符文随着阴影之轮的震颤而四散重组,化作了一道道紫金色的符箓,依旧悬挂于阴影之轮上,散发着永恒不朽的气韵,似乎与天地大道相连。
若有正一道旧人在此,当成识别出这些紫金符箓,正是正一道立道之根基-天授真箓!
天箓自午阳天师兵解以后,已然于世间绝迹,正一七剑亦只是怀疑当代天师私藏了几道天箓,给自己与亲子授下,他们想必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此时的天师独自一个人,竟掌握了数十百枚天箓!
每一道天箓散发出的气韵都堂皇明净,若授予弟子,哪怕这弟子修行不成,做一地阴神府君也绰绰有余——府君,在授箓体系中是比山神、水神、城隍更高一等的存在!
紫金符箓开始震动。
一道道声音渐次从一枚枚符箓中传出。
“齐守阳肉身虽死,神魂未灭,仍在冥冥世界找寻午阳天师的下落。”
“他神魂性质特殊,我等无法伤他。”
“冥冥世界诸般阴神,皆在背后相护。”
“心圣帝君的道性真种已然在其无知无觉间,与其合化。”
“他快要走到嬴河尽头了。”
“有些秘密将被揭开,你须早作准备。”
“神炉铸炼天地,万众皆为柴薪。张午阳欲要断绝神炉供奉,尊神因而派你过来,维持体统,你须不负所托。”
“必要时候,可往密藏域一趟。
仙宫的力量仍在影响那里,与之联合,可以清洗世间。”
诸般声音渐次响过,为张正阳传递过极其重要的讯息之后,便连同那些紫金符箓,一同消失无踪。
正一道天师张正阳眼神转动,嘴角勾起了一抹残酷的笑容。
不多时。
门外响起童子的禀报声:“天师,授箓仪典诸项已成,请您移步授箓大典,为正一道弟子授箓。”
“好。”
张正阳的声音从祖师殿内传出。
大殿的正门被一阵轻风推开。
他迈步从中走了出来,身畔童子紧紧跟随:“正一七剑已各领门人在山门外聚集,请您收回成命,终止此次授箓大典……若您不愿答应,他们将领门下,彻底反出正一道。”
“该走的总会走的。”张正阳摇了摇头,“随他们去吧。
而今,授箓道士,才是我正一道真正的菁英啊……”
他目光看向云空,似乎透过这层叠的云霞,看到了山门以外的景象。
正一道盟,本是诸派聚合的一方强横联盟,数千年来,以天师府为尊,盖因授箓之权柄,一直掌握在天师府手中。
而授箓权柄,在午阳天师手中断绝之后,此方联盟虽有衰落,但其实并未呈现出分裂之迹象。
毕竟午阳天师在位之时,励精图治,带领正一道盟重新踏足天下第一宗派之位,他即便毁去授箓权柄,兵解转世,为正一道盟留下的底蕴也依旧深厚,可以支撑数百年。
可惜的是,接替其位的亲子张正阳,承继天师位后,忽然性格大变,不断篡改正一道律条,以至于诸派离心离德。
正一七剑应时而出。
从前,正一七剑可以协助张正阳稳定局势,暂时保持联盟的安宁,但自从张正阳行事愈发诡异乖张,终于导致七剑与之离心离德,渐渐调查发现了一些关于正一道授箓体系的秘辛。
这般隐秘,七剑本是私自调查,并不愿就此与天师府割裂开来。
然而与七剑相交甚笃的齐守阳被张正阳勒令闭关,前往冥冥世界找寻其已死亲子之下落,最终导致身陨之后,这般矛盾便愈发无法按捺,终究在张正阳重开授箓体系之时,彻底爆发了开来。
“他怎么说?”
正一道山门以外。
七剑齐聚于此。
他们并未带着随员,只身来此,自是对自身实力有一分自信,可以与天师府的底蕴相持。
此时,七剑之一的聂行云看向山门中走出的黄袍童子,沉声问道。
黄袍童子面色淡淡,正是先前那位向张正阳禀报情况的童子,他的目光从正一七剑面上扫过,方才皮笑肉不笑道:“回禀各位宗主、掌门,天师说了,授箓大事,于天师府延续数千年,从古至今,未有断绝。
却不可能因为诸位宗主三言两语,就此取消。
诸位宗主若不满天师府之决定,自可带领门下弟子反出正一道,宗主绝不会阻拦。”
传完话以后,黄袍童子也不看正一七剑的反应,转身缓步而去。
便把正一道举足轻重的七位,就此晾在了山门以外。
这时,山门里,恰有法螺吹响,授箓大典已经开始了……
“张正阳,执掌天师位以后,竟变成了这副模样,我等如此苦口婆心与他劝谏,他竟丝毫不理会,质疑要将授箓大典推行下去——莫非不知,授箓体系乃是午阳天师亲自毁去?此中或有深深的忌讳啊!”
“他未必是不知道此中或许隐含诡异,但是,你们莫要忘了,根据我们的推断,他亦可能已经私自为自己授下了真箓,被那所谓天授真箓影响了性情,说不定已经邪染!”
“天师执意让守阳去冥冥世界寻找他儿子的踪迹,岂不正是他可能被邪染的明证?”
正一七剑即便被张正阳以那般言辞回绝要求,但相谈言语间亦无多少忿恨,只是对正一道,对未来的局势更加深深担忧了起来。
聂行云久久沉默着,听着从山门内传出的法螺铜罄之声,情绪纷乱,不知该说些什么。
众人忧心忡忡地议论也一番。
也不可能真正攻入山门之中,打断正一道的此次授箓——若真攻入了山门,也就代表着,他们各自背后的宗派将与正一道,与天师府彻底决裂了!
这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局面。
一个聚合的正一道,还是天下一流宗派。
而正一道拆分开来的诸多宗派,都比不过黑茅派!
“我们此时在这里干等,已是无用。”聂行云终于整理好了思绪,看向其他六人,缓缓出声道,“不妨先各自回转宗派,稳定人心,待到此事过去之后,再聚集起来,当面与张正阳商议。
——即便他是隐藏极深的邪魔,我们七人当面,亦可以照见他的本形。
正一道诸事,症结皆在张正阳之上。
只要处理好张正阳,其余事务都将迎刃而解。”
众人闻言,犹豫了一阵,也都纷纷点头。
“也只好如此了……偌大正一道,而今竟成了这般局面,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午阳天师传位给这种人,也不知午阳天师有否后悔?”
“可惜,午阳天师的子嗣大都过早夭折了,只留下张正阳一个,传位给他,也是别无办法的事情……”
正一七剑议论着,自山门前相继散去了。
聂行云回首望了望巍巍山门,即驾驭一道剑光,穿空而去。
他离开不久,数道金光自山门中冲出,各自循着正一七剑离开的路线,相继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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