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孙汝入狱之后,朝堂上便日日笼罩在一种怪异的气氛之中,每个人连说话都是压低了声音,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
孙家人暗中找到周次山商量对策,周次山也没想到的,来的竟会是孙老太爷,也就是孙汝的父亲。
孙老太爷须发皆白,孙汝出事后他是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更显得老态龙钟了。周家是千年的世家,又接连出了两位太后,虽然势力强过孙家,周次山也不敢在孙老太爷面前摆谱,到底孙老太爷也是散朝重臣,年高德劭,他扶着孙老太爷入了座,自己才坐下。
“周大人,你我二家相互扶持,难分彼此,理应同气连枝。”孙老太爷神色凝重,沉着声道,“如今孙家落难,老夫厚颜上门求助,还望周家伸出援手。”
周次山忙回礼道:“孙老太爷言重了,孙兄遭小人陷害,本官断不会坐视不理。只是此事恐怕并不简单。”
孙老太爷道:“周大人可是有什么发现?”
周次山垂下眼,把玩着手上的小叶紫檀,思虑重重说道:“不瞒您老,沈惊鸿弹劾孙兄的奏章,风华殿众大臣都看过了,这其中有些私密资料,是从户部流出去的。”
孙老太爷闻言一惊,挺直了背脊:“周大人,这是……”
周次山抬手安抚住孙老太爷,道:“您老稍安,这事绝非本官所为,本官已经查清楚了,经手这些机密资料的,是户部郎中,慕灼华。”
孙老太爷虽然不在朝中,却也听闻过慕灼华的名声,毕竟是如此年轻的探花,还是一名女子。
周次山又道:“慕灼华与沈惊鸿同年同榜,如今深得陛下信重,慕灼华身在户部,沈惊鸿之前在吏部,这两部乃是六部最重要的部门,陛下是有意栽培二人。去年,沈惊鸿主持考功司事务,态度强硬地主张废止恩荫制,此举显然是有陛下在背后授意支持,又有议政王从中斡旋,否则他一个小小的侍郎,如何敢与满朝文武为敌?”
孙老太爷面上闪过一丝阴沉之色:“周大人言下之意,此番沈惊鸿针对孙家所为,也是陛下的意思?”
周次山冷冷一笑,道:“慕灼华私下将户部资料交与沈惊鸿,若没有陛下授意,她敢吗?沈惊鸿去年借考绩之事废止了恩荫制,三品以下官员被断了后路,今年京察之事便不可能再交给他,陛下却将他调去了大理寺,这事恐怕不是巧合。先断枝桠,后断其干,沈惊鸿,不,应该是陛下,他心野了,想对世家下手了。”
孙老太爷一颗心沉了下来,如果是陛下有意对付孙家,那该怎么办?
“老夫听闻,议政王也是附议支持陛下的。”孙老太爷面色灰白,“陛下封定王为议政王,本就想利用他的威|信来制约世家,难道才登基不到一年,陛下就按捺不住了?”
周次山瞥了孙老太爷一眼,状若无意地问道:“孙家与议政王不是在议亲了吗,难道有什么变故?”
孙老太爷眉心闪过忧色,想到了孙纭纭憔悴的面容,心里也有些不忍。这个孙女自小聪明懂事,家族是花了大力气去栽培的,却没想到她一心扑在了定王身上。若是定王愿意,这倒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但看孙纭纭的神色,似乎是在定王那里受了委屈,问她究竟是何事,她也闭口不谈,却还是一副不死心的模样。
联系到孙汝入狱之事,孙老太爷心里有了另一重猜测——莫非定王早知道孙家会有此劫难,所以故意不与孙家结亲?
若真是如此,恐怕此事不能善了了……
孙老太爷暗自叹了口气,对周次山说道:“孙家与议政王的亲事,也不过是先帝一句戏言,没有旨意,便不能作数,比不上周家出了两名太后。孙家之事,还希望周大人施以援手,孙家感激不尽,必有回报。”
周次山眼中闪过精光,微笑点了点头。
此事他固然是要出手的,毕竟他也牵涉其中,但他与当朝太后是有血缘关系的堂亲,陛下看着这层面子,也不会对他太过苛责。不过若是能从中再得利,咬下孙家一块肉来充实周家,那便更好不过了……
慕灼华明显感觉到了身边人对自己的疏远。
周次山看向她的目光晦暗阴霾,她手中的事务也被找了由头交给了周次山的心腹,他摆明了是不信任她了。这种态度自然也影响到了户部其他人。
慕灼华没有多说什么,每日埋头做事,无事可做,便拿着本书看,既不辩驳,也不抗争,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只是以往她都是最后一个离开衙署,现在她却是第一个离开。她离开之后,衙署里的议论声才大了起来。
“是她泄露了户部资料,和沈惊鸿勾结吧……”
“周大人为什么不处置她?”
“如果她是得陛下授意呢……”
这些议论,慕灼华即便没有亲耳听到,也能猜到。
她眼神微动,脚下没有片刻的停滞,径自出了宫门。
一顶青色软轿停在宫门外,轿子旁站着一个婢女装扮的女子,她举目张望了许久,看到了慕灼华的身影步出大门,眼睛一亮,急忙小跑上前拦住了慕灼华。
“慕大人,我们家小姐有请!”
慕灼华诧异地看向婢女,又看向不远处的轿子。轿帘被掀开了一角,露出孙纭纭略显憔悴的面容,她一脸恳求地望着慕灼华,慕灼华轻轻一叹,点头道:“你引路吧。”
孙纭纭就近找了一家酒楼,两人单独在包厢中见面。
门一关上,孙纭纭便向慕灼华行了大礼。
慕灼华一惊,立刻抬手扶住了她:“孙姑娘,这是何意?”
孙纭纭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看着慕灼华:“请慕大人放过我们孙家。”
慕灼华眉头皱了皱,松开扶着孙纭纭的手,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孙姑娘何出此言,我不过一个五品官,有何本事为难孙家,又有何本事放过孙家?”
孙纭纭凄然一笑:“慕大人何必隐瞒,我早已知道了王爷对你的一片深情,是我自不量力,想与你相争。”
慕灼华气笑了:“敢情孙姑娘真以为是我将户部资料外泄,陷害孙大人了?”
孙纭纭含泪不语,但分明是默认了。
“恐怕,你还以为是我唆使了王爷,让他对孙家落井下石。”慕灼华声音冷了下来,“孙姑娘,你把自己看太重了,也把我看太重了。你是孙家嫡长女,应该明白,朝局为重,私情为末,无论王爷对你如何,他都不会因私废公,迁怒陷害孙家。孙大人入狱,是他罪有应得,并非我或者王爷有意陷害。”
孙纭纭泫然欲泣,道:“是,是我误会了慕大人和王爷。”孙纭纭说着跪了下来,慕灼华移开半步,避开了她的大礼,却没有再俯身相扶。
孙纭纭垂泪道:“今日我避开众人求见大人,是想请大人救救孙家。王爷对大人痴心一片,若是大人开口求情,王爷也能对孙家看顾几分,如此纭纭便感激不尽,发誓不再纠缠王爷。”
慕灼华深吸了一口气,叹道:“孙姑娘,你喜欢王爷什么呢?”
孙纭纭闻言一怔,抬起头看向慕灼华。
慕灼华神色复杂地俯视她:“你是喜欢他位高权重,还是喜欢他俊美儒雅?你可曾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纭纭哑口无言。
“他既不会因为私情而针对无罪之人,便也不会因为私情就放过有罪之人。”慕灼华淡淡说道,“至于你要不要纠缠他,是你的事,与他无关,更与我无关。”
孙纭纭见慕灼华转身要走,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喊道:“既然你不愿帮我,又为何要见我?”
慕灼华顿住了脚步,回头看她:“听闻你对王爷倾心已久,非他不嫁,一个世家女子敢豁出自己的名声去追求所爱,总是让人佩服的,因此,我也想见见你。”
“可惜,你让我失望了。”慕灼华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孙姑娘,你喜欢的并不是王爷,而是你年少时的幻想。”
慕灼华说完,便开门离去,只留下孙纭纭一脸怔忪地留在原地。
慕灼华觉得自己真是浪费了生命中宝贵的一个时辰,她心里本来是有点敬佩同情孙纭纭的,但见了面之后觉得自己把孙纭纭想得太美好了,传闻中的世家大小姐格局也太小了,还比不上她那个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的明华妹妹。
慕灼华出了客栈,往朱雀大街的方向走去,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她好奇地快走了几步,拦住了一人问道:“前面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见慕灼华身着官袍,不敢怠慢,立刻躬身答道:“有人当街行刺朝廷命官,京兆尹派人封锁了现场,正在捉拿刺客。”
慕灼华听得眼皮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谁被刺杀了?”
“小人也没见到,听说……是沈惊鸿,沈大人!”
沈惊鸿当街遇刺,这件事不到半日功夫便传遍了定京,与此同时,关于背后主使的猜测,也众说纷纭,但毫无疑问,嫌疑最大的,就是孙家。酒楼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一脸煞有介事,把孙家以权谋私祸国,沈惊鸿铁面无私锄奸的事编成话本,说得百姓义愤填膺,恨不得去孙家门前扔石头。
除了孙家,还有谁会对沈惊鸿生出这么大的仇怨来?
沈惊鸿受了伤,但第二日还是照常上朝,只是左臂缠着绷带吊在颈上,眼角还有一块淤青,本该狼狈的模样在他身上反倒显出几分铁骨铮铮的雪松之姿,让人望之心生敬意。
他在寒门官员中极有威望,见他来了,便有一群年轻官员围了上去,关切地问他遇袭之事。沈惊鸿面上含笑,似乎对此事丝毫不畏惧,反倒安慰了为他担心的众人。
慕灼华的目光越过人群与他撞上,沈惊鸿朝慕灼华点头一笑,慕灼华眉头一皱,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臂上的伤。
听说,是被利剑刺穿了。昨日慕灼华赶到事发之地,还看到了地面上的血迹,看出血情况,是伤得不轻的。
众人没说几句,便看到殿门打开,百官进殿叩拜,却没听到本该有的平身之声。
大殿上寂静无声,一股冷凝的寒意沉沉压在众人肩上。
只听刘琛冰冷的声音说道:“给沈惊鸿赐座。”
侍卫抬着椅子上殿,沈惊鸿徐徐起身,向刘琛行礼谢恩,坐在了椅子上。
刘琛目光扫过一片黑压压的头颅,冷笑道:“光天化日,皇城根下,居然有亡命之徒胆敢刺杀朝廷命官,京兆尹何在!”
京兆尹颤颤巍巍地出声:“臣、臣罪该万死!”
“你是罪该万死。”刘琛扫了他一眼,“但更该死的,是行刺之人!朕给你三日世间,抓出行刺之人,找出幕后主使!”
京兆尹面上无一丝血色,只能苦着脸叩首:“臣遵旨!”
“孙汝案大理寺务必加紧时间审理,朕要一个结果。”刘琛冷然道,“不计代价。”
这四个字如钢锥一般扎在众人心口,他们都意识到一件事——孙家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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