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重回平江（14）

阴暗的天牢中，俞褚端正的坐在案前，写下临终绝笔，为了不将家人亲朋牵连，他谢绝了所有人的探访。其实俞褚心里很清楚，午吉不是一个坏到骨子里的佞臣，他的坏是为了自保，可自己还是无法原谅他的行为，哪怕他处处护着自己，乃至今时今日，仍旧在临死前，有御医为自己诊脉、进药。

        小小的窗口透进了些许光芒，放下毛笔，最后一次贪婪的看着阳光，感受着阴冷潮湿中的一丝细微的温暖，俞褚脑海中浮出了秦长玉的英姿，他叹了口气，果然，当年应该恳求爹爹力荐王位易主的。只是，如今不管说什么都太晚了。可喜的是，这泱泱大秦，就算易主，也终究姓秦。

        瘦弱的双手紧紧攥着拳，余光中是小宦官卑躬屈膝端着的毒酒，午吉不是第一次走进天牢，对于这里他是熟悉的，被他亲手送进来的大臣不在少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很熟，只是如今，要亲手送走那个朝中唯一的忠臣，他不忍，却又只能忍。

        “大人，咱们是进还是……”

        不知不觉已经在天牢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午吉的脑子里闪过的是与俞褚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想不通，这个倔如叫驴的老头子，一直以来都是那么硬朗，为何会突然孱弱那般？还会吐血？是有人在暗地里治他于死地吗？想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辣，吓的旁边的小宦官差点儿将托盘摔在地上。

        “小心点！”

        声音中不带一丝柔和，午吉狠狠的剜了他一眼，视线落在那个青色的瓷壶上。里面装的是秦勇昌御赐的毒酒，只一杯便会断气而亡。他冷冷的横了一眼，甩着宽袖，迈着大步跨进了天牢的门槛。

        小宦官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以为是自己差点儿摔了酒壶将大人惹怒，连忙将头沉的更低，小心翼翼的跟在他身后，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

        轻柔的靴子落在台阶上，一步一步的走到天牢中最干净的那间，午吉接过托盘，笑容如初见那般明媚的盯着俞褚，头也不回的挥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

        “你来了。”

        “大人，莫要进去，他……”

        “无碍，丞相不会对我怎么样的。”微微一笑，将小宦官推了出去，“公子，小吉来送您最后一程。”

        午吉将托盘放在案几上，笑着对俞褚躬身拱着手，抬眼间，将他的样子深深的刻在心里。

        “好！最后一程有你来送，也不算孤独。”放下手里的毛笔，将写好的信递给他，俞褚平和道，“一封是给我儿子的，一封是给你的。给你的也没什么，就四个字，明媚如初。老朽年纪大了，按理也该去见先王了，如今落得个这样归宿，有个全尸，已经很好。当然，这点还要感谢你。老朽，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的样子，瘦瘦小小的，却扬着笑脸，眼中似乎有日月山河一般，纯粹又明亮。”

        “公子还记得？”

        午吉为他的宽和言语感觉如沐春风，这么多年，他一直怨恨自己，甚至不肯正眼看自己，如今，就算他的话是利用也好、是一把软刀子也罢，总归是漫漫长夜的唯一一颗明星。

        “怎么会不记得呢！罢了，过去的事，不提了。”俞褚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午吉，你是个好孩子，是一块没有被染的绢布，虽然如今你这块绢布的色彩有些难看，但不要紧，活着就好。”

        主动捞起托盘上的的酒壶，仰头倒入口中，俞褚畅快的笑了起来，午吉很久没有见过他的笑容了，一时间竟不知眼泪已经滑落。

        一心为国的俞褚，本该如此意气风发、叱咤朝堂，可如今却成了唯一一个有免死金牌还被赐死的阶下囚，真是造化弄人。那些昏官、庸臣能够吃香喝辣，忠心为国的老臣却要赴死，真是可笑又可悲。

        “公子，可还有什么遗愿？小吉能做的一定不会推脱，哪怕您要带我一起死，小吉也不会眨眼拒绝的，公子……”

        “唉！别说这种晦气的话，我也是至今日才想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未吃他人苦，休劝他人善。我俞褚生在深宅，长在贵族，没有吃过你的苦，又有什么资格劝你善良呢！何况，若设身处地的站在你的角度来说，你的举动也并非不善。”俞褚笑着擦拭他脸上的泪痕，如长者般慈爱道，“小吉，对不起，从前是老夫错了……”

        “不，不，大人无错，是小吉不好，小吉惹大人生气了。”

        “不是的，是我迂腐。不过，我也算死得其所吧。”俞褚感慨的笑道，“起码等我去见先王的时候，无愧于心。”

        “公子……”

        “莫要多言，你活的也不容易。日后黄泉相见，可要好好跟我讲讲你的故事才好啊！小吉，咱们俩，就此别过了！”

        话音未落，俞褚已经将酒壶中的酒仰头引尽，他重新坐回角落，扬起头看着和煦的阳光，面上浮现的是少年时英气勃发的笑容。午吉默默的流着眼泪，跪在地上，看着他缓缓的闭上眼睛，倒在一旁。

        秦勇昌亲自在宫殿内确认了俞褚的尸身，当晚在王宫内大肆宴饮、与歌舞姬妾庆祝，午吉仍旧如往日般挂着笑容守在一旁，随着他的话附和，但没人知道，凭借一己之力保下俞氏的他，这颗还在胸膛中的心比从前更冷，冷到如一块没有跳动与情感的石头。

        俞褚死后次日，他的夫人也暴毙在府中，他两个儿子拉着父母的尸体与行李，辞了官选择了归隐。秦勇昌对俞褚的恨意已深，自然不愿再朝堂上见到他的儿子，便欣然准允，以为能就此落得个好名声。

        一个月后，俞褚被赐死的消息不知被谁暗暗在民间传了出来，秦勇昌为了将消息压下去，暗中派出宫内高手将窃窃私语者、谈论俞褚者、谈论叛军者均纷纷秘密处死。

        于此同时，俞褚的老家，青浦城的一个小山村里，被午吉设计诈死的俞褚正大汗淋漓的拎着锄头，小心翼翼与儿子学习锄地。

        秦勇昌下令车裂的时候，午吉本是下意识的阻拦，当他意识到自己此举可能会刺激这位昏庸的王上将整个俞府都置于死地的时候，脑海中闪过偷梁换柱的计划，他连忙改口说为了彰显天子仁德、赐毒酒、保全尸。

        他偷偷将御赐的毒酒换成了可以诈死的断肠散，饮下断肠散的人五个时辰内与死人无异，但只再饮下牛黄解毒即可活过来。午吉便是用这样一种瞒天过海的办法，保住了俞氏的血脉。而俞褚在乡野间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到了西方极乐，听了儿子与夫人的阐述才明白午吉的良苦用心。而午吉留给他的除了一百两银子，也只有四个字：

        安乐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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