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西下平江（2）

滚滚烽烟、四散而起，灰蒙蒙的天气中飘着同色的烟雾，浓重的血腥气味钻满鼻腔，刀剑兵器横尸遍地，烟雾弥漫的青浦城下，智取无果只能硬改强攻的起义军仍旧大败，此刻他们只能灰头土脸的退回营内休养生息，另寻时机再战。

        冷峻的面上布着血迹与黑痕，同袍站在高台上看着损失惨重的军队，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伤兵。从起义开始至今，从未遭受如此败局的他备受打击，甚至想过放弃，但作为将帅，他又深知自己纵使心灰意冷也必须找到制敌的突破口，哪怕所有人都不相信此战能胜，自己也不能轻易言败。

        青浦城守军将领是秦国的正牌老将孟宇，乃秦国开国三元帅之首孟卫秦的后人，与母亲、舅舅是同宗，只是孟宇为宗室嫡子，母亲和舅舅却是不被认可的旁系杂支。

        对于庶出，如今的四国中，不只秦国视庶出为草芥，其他三国也是这样。一般来说，宗室能享受一切世袭优待，而庶出除了要给宗室当牛做马，还要忍受从小到大的白眼与冷遇。即使有朝一日庶出成了气候，也是一辈子也入不了宗谱的贱奴。花文兴那般在乎名誉与功劳，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能够真正摆脱宗室的光辉自立门楣，可是他忘了，能够成为宗室大家的，又怎么可能是几个军功就能轻易取代或推翻的。

        听舅舅说，当年外祖父与外祖母相继去世后，母亲与他是被捆着、押着回了孟府的，姐弟二人在宗室诺大的将军府里受尽□□，连一个低等的下人都能对他们吆五喝六、冷嘲热讽，更别提宗室正牌了。

        而母亲之所以冒着被斩杀的危险女扮男装参军入伍，不是要自己出人头地，更不是为了振兴庶出家世，她只是不想天赋奇才的舅舅因是旁支，只能一生与锄头为伴做个靠天吃饭的庄稼人或者下等贱奴。

        只是母亲还是天真的，她做梦也没想到根深蒂固的宗庶之别像一根定海神针，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都是一座大山般无法动摇，纵使秦国开国君王嫡系出身的父亲百般提携，母亲出嫁的时候，孟家仍旧拒绝让花轿从正门进入，也拒绝在府中挂红绸，虽然母亲说这已经是孟氏庶出中最好的待遇了，但父亲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护妻心切，一气之下在孟府百米之外，违背嫡庶祖训，给母亲买了座新宅院，并且新婚之日没有按照规矩从孟府迎亲，直接将新府邸当作母亲的娘家，还扬言与孟氏一刀两断。

        孟府本以为靠着一个庶出攀上了个高枝，日后可以将嫡出之女送到父亲身边做嫡妻，却没想到父亲油盐不进，孟府因为一个庶出颜面扫地不说，还得罪了平江城整个驻军。颜面扫地的孟府自恃门楣高，自然也咽不下这口，自此，秦孟两家的梁子，也算结下了。

        “同袍，想什么呢？”

        孟洵看着气质与姐夫日益相似的同袍，嘴角弯起一个弧度，脑海里当年姐夫为了姐姐与孟府结仇的时候，也是他这般年纪。与之不同的是，姐夫的眼神中从未有过动摇，哪怕只剩他、姐姐和自己三人被敌军围困在山坳之中，自己也从未见到他流露出任何的迷茫。

        “舅舅，几场苦战下来，疲累不已，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累是累了点，但我真的是闲不住咯。如今舅舅这把年纪再不拼一下，就真要回老家种田了。”

        同袍昵着舅舅的笑靥，心虚的本想越过他继续看士兵们，却意外的被他那深邃的眼神牵绊着，无法移开视线。

        从记事起，舅舅的双眸便如大海般波澜不惊，同样，也如大海般深沉无底。那双眸子能将每一个凝视之人，拉入其中。若定力不够者，定会陷在里面不能自拔。对视半晌，同袍在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里看着迷茫又挫败的自己，又一次败下阵来。

        “舅舅，如果眼下是爹爹在，他当如何？”

        “当如何？怎么说呢，你爹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一个从不知道败字是怎么写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但绝对不会如你那般想。”孟洵笑了笑，拉着他坐在高台上，轻声道，“你祖父早亡，你爹十岁的时候已经独撑家业，所以他也是从被人看不起的世袭少将军一步步走到平江战神的位置，你爹曾说过，这一生大大小小四五百战，最难打的就是跟懦弱、无助又楞头的自己对决，因为只有战胜了自己，才能战胜敌人。”

        “战胜自己？”

        “对啊，与天为敌，与地为敌，与旁人为敌，都不如与自己为敌更艰难，也更有趣。”孟洵微眯着眼眸，指着远处正帮杨军医给士兵包扎的千秋一，声音中是毫不掩饰的赞美，“千秋一刚开始是副什么样子，你与我都再清楚不过了。娇滴滴的大小姐，蛮横、无赖、娇惯、目空一切……似乎形容富贵人家大小姐的不好言语用在她身上都不为过吧。但四年多下来，你再看如今的她，勇猛、善谋、谨慎、乐观、自信、从容、关爱士兵、和善、善学……我经常能在成长后的她身上看到姐姐当年的影子，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尚且能在孤立无援的境况下战胜自己，你又为何不能呢？”

        “小千确实是女中豪杰，我也没想过她会有如此大的转变，想当初她入军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撑不过一个月就会当逃兵，却没想到她一步步的走的虽然很难却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稳。”同袍的眉眼换上一副温柔的模样，他淡淡道，“将军府事变的时候我虽然已经很大了，可这么多年过去，记忆里我对娘的印象已经很淡薄了，所以我不知道娘年轻的时候什么样子，但我想正如舅舅所言，小千是有娘亲影子的。反观我自己，却没有爹爹的英勇，真是惭愧，枉我还自称将门之子，枉大家这么豁出命去跟我闯天下，我不配。”

        “傻孩子，失败在战场上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常胜将军也不会从无败绩，只是他用更大的胜利掩盖了失利而已。你爹当年也被打败过，舅舅我也被打败过，你娘也是，但那又怎么样？我还不是孟阎王？你爹还不是战神？你娘不还是战场上的铁娘子？你记着，人这一生，不可能只有凯旋。没有失败的人生是不完满的。一个人只有经历过失败，又重新站起来，才是真正的胜者。”孟洵拍了拍他的肩膀，宽和的笑着，“你再看花木云，一个从小不被重视的嫡子，一个从小被母亲暗杀的嫡子，他如今也是这般让人敬佩的少年将军。蔺桡，或者说陈俊桡，更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他也是值得你学习的榜样，在苦难中学会坚韧，在坚韧中磨砺自我。同袍，统一四海是宏图伟业，战胜自我则是勾勒伟业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要做的。你要做，我也要做。好了，大道理不宜一次说太多，给你半个时辰消化一下我的话，半个时辰后，到我的营帐里议事。”

        “是，舅舅。”

        没有起身，同袍环着双膝，看着舅舅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才仰起头来看着渐渐昏暗的天穹。

        天边的云彩层层叠叠，大有黑云压城的气势，只是片刻间，狂风吹过便四散而开。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最大的缺点是自卑，不论是在感情里还是在家族里，冷漠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缺点不被人一眼看穿，尤其是家中败落后，担负责任的同时又加重了自卑的程度，所以才会拿得起、放不下；才会如此在意与花木云送了一样的礼物给小千；才会吃了败仗后如此落魄的只能用责任逼迫自己重新站起来；才会经常午夜惊醒，连觉也睡不踏实，才会……

        雪花缓缓落下，伸出手感受着它们在掌心融化前的冰凉，看着千秋一忙前忙后的样子，同袍那紧紧拧着的眉头，终于缓缓的打开，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同袍，下来议事去！”

        “来了！”

        利落的从高台上跳下，娴熟的撞了一下彼此的拳头，同袍揽过张玄觉的肩头，笑着朝孟洵的帅营而去。

        张玄觉感受着他眼神的变化，那个自卑且犹豫的同袍似乎在渐渐的从他的身体里剥离，留下的是一个破茧新生且充满自信的秦将军。

        一个真正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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