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入坳瘴深（下）
天下大局，人之左右，王朝更替，亦有迹可循，但自然变幻，深不可测，无从操纵。初冬的风，凌冽的如猫爪子一般，连挠带抓的钻进脖颈中，一片片乌黑的云盘踞在山坳上空，仿若要来一场鹅毛大雪，那团最黑的云，似乎带着神的审判，只要有人经过，就用最锋利的雷电击打。
身体素质本就比旁人要差一些，千秋一迎着风，眉头微蹙，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瞥了一眼身旁的花木云，又看了一眼在前面不远处偶尔回头关心自己的同袍，心里美滋滋的好像吃到了天上掉下来的美味一样。
心里的阴霾因她明媚的笑容而澄明些许，同袍觉得自己心底有一个黑暗的角落竟照进了一缕温和的光，那光并不刺眼也不明媚，但却恰到好处的温暖。那一刻，他似乎有些许明白父亲为何会对母亲那般宠爱，或许爱情就是这样，只要是你，一个回眸、一丝笑容，便足以囊括所有。所谓山烂海枯，情终不移，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预防的动作其实对于黑风坳的瘴气能有多大的作用，谁也不知道，张玄觉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的。这一群人里，除了同袍，他不曾真的关心谁，更别提见不得谁受伤了。
“同袍，穿过黑风坳，到潮州能节约三天左右的时间，但如果过不去或者过去了却要损兵折将，你觉得还有意义吗？”张玄觉瞥了一眼山坳，有些不放心，“花文兴不应该不知道这个道理，那他还让咱们来探路，是不是有意在挫你的锐气？还是王良给咱们下了什么套？”
同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也想过，但无论此行多么困难，自己都得带着大家克服，不然就是违抗军令。不死也要扒层皮的下场，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所以此行，就算明知会有人受伤，他也得去干。
受伤，总比死好吧。
起码还活着。
张玄觉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以为他正发呆，紧张的用手在面前晃了晃，怕是发生了什么事，毕竟刚刚一向和善的花木云脸色也很难看。
“同袍，刚刚发生什么了？你有听我说了什么吗？”
“没什么事，我听到你说的了。”
“你肯定是有事，现在不说，等下一定要说！”
“也不是什么大事。”
见他有些不自然，张玄觉没有追问，只是拍着他肩膀，认真的整理他的衣领，视线里那双澄澈的眸子带着闪躲。
同袍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从小的教育让他养成了礼仪诗书中的诚实性格，他本想跟张玄觉说自己吻了千秋一，而且这次她叫自己夫君的时候，自己没有觉得不悦，反而有些欣喜和满足。但想着大战在即，不应为了儿女情长分心，便忍了回去，只是摇头。
“你说的我其实也想过，可不论花将军此番让我们来探路的初衷是什么，咱们都不能违抗，否则落人口实。现在就算有人想陷害咱们，也是没有十足把握的，不然也不会想出这么阴损的招数了。但如果咱们违抗了军令，就真的是自己把自己往更深的火坑里推了。”
“战场如炼狱，军营如政局，同袍你为人太正了，会吃亏的。”
同袍很想告诉他，为人端方雅正是父亲耳提面命的教导，但也只能点点头。因为他害怕，怕说了自己是谁的儿子，这个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就会失去。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秦长玉，还会拿自己当朋友吗？那种敬而远之的姿态，自己不想看到，也不愿意看到。所以……还是瞒着吧，于他于己，都是好事。
千秋一看着同袍的脸色逐渐冷峻，她不知道张玄觉和同袍说了什么，但想来一定与黑风坳有关。她忽然想起舅舅的话，如果想真正得到一份长久且有尊严的感情，就一定要做到与之并肩而立，而不是依附。
可自己该如何才能帮到他呢？
“小一？”
“嗯？”
“在想什么？”
花木云摸了摸怀中代表尊贵身份的玉珏，犹豫了一下，终是没有逃出来交给她。他想，这样的礼物太贵重了，小一又是个看起来大咧咧实际心思很重的一个女孩子，自己不能自私的加重她的负担。
“在想怎么才能帮到队长。”千秋一直言不讳，“黑风坳可能是个人为的陷阱，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队长呢？木云兄，你有办法吗？”
“小一长大了，知道为战友付出了。”
宠溺却担忧的摸了摸她的头，这样的她是自己最不想看到的。自己宁可她自私一点，虚伪一点，甚至阴险一点，只要她能保护好自己。可如今，她比从前更愿意替别人着想，这样的她，是很容易受伤的。
精英队跟在队长同袍的身后，缓缓向着黑风坳前行。他们一个紧跟着另一个，胆战心惊但又充满了干劲儿。
前半部分的坳中与普通的山谷大同小异，直到行进到了黑风坳的中坳部分，好似突然到了佛经中的炼狱。这里远比想象中更为恐怖，走进了狭窄只容两人通过的隘口，入目的便是灰蒙蒙的烟雾，众人面面相觑，颤抖着身子不敢向前。同袍见状，连忙越过人群来到最前面，只是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一团灰黑色的雾气随着循环的风在坳中流动，其形状好似一个游走的骷髅头，眼下正用那空洞的眼眶盯着众人，诡异的笑着。
宋旭本以为自己的胆子很大，但看到这样的景象，也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了。因过于害怕，虽紧紧握着剑鞘与剑柄随时准备对敌，双脚却不听使唤左脚绊上右脚摔倒在地，众人只闻一声嚎叫，以为是鬼神作祟，也惊的纷纷逃一般的向后退，直到撞了山壁靠在上面，不敢轻举妄动。
张玄觉也没想到黑风坳的瘴气会这么恐怖，下意识的吞咽着口水，本想保着小命撒腿就跑，但余光中同袍的神色庄重，大有不入此瘴不回头的决心，又只能忍住撤退的想法，壮着胆子站在他身边。
“同……同袍……”
“玄觉，看来传说……都是真的。”
回首看了一眼同样惊愕的千秋一，这一刻他顾不得吃醋，甚至庆幸除了自己还有人愿意保护她。同袍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笑靥，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害怕还是该以身作则。
“同袍，我去探路吧。你在这守着大家，别跟来。”
握着玄铁剑，张玄觉拧着眉头，他突然怀疑起自己吃下的那颗药丸到底有没有作用，如果那家伙骗人，自己的小命岂不是要白白搭在了这里？可自己还没有见到魏诚，还没有……罢了，就像师傅说的，冤冤相报何时了，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就算真的放不下，也要努力的忍一忍。
“我是队长，要冒险也轮不到你。”
“药，你没吃吧。”戳破他的骗局，张玄觉无奈的盯着他点头，“我知道你喜欢她，所以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强求千秋一跟我去的。但是这样凶险的黑风坳，不可能所有人都一起折在这里，所以，你一定要让我自己去，不然我就戳穿你和她的事。”
淡淡的声音中夹杂着自己讨厌的威胁，张玄觉收敛着笑容流露出冷漠的神色，他比谁都怕死，可也比谁都不想看到自己的朋友去送死。哪怕这次博弈是必输的，他也要坦然去面对。左右不过一个死，地狱如何？极乐又如何！
面无表情的盯着同袍蠕动的嘴唇，张玄觉的心中生出了自己最讨厌的舍生取义，一直以来，他总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世间种种不过是别人的事，从那件事至今，还没有人能让自己甘心为之赴死，直到遇到了同袍，他才明白，有时候生命在情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如果我死了，帮我告诉同泽，每逢清明给我上香的时候，多少点纸钱，我这个人，怕穷、怕饿。”
话音未落，张玄觉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晕了同袍，将他抱到队列的最后面，交给了千秋一。
“求你替我照顾他，若他醒了，我还没回来，拦住他。”苦涩一笑，张玄觉继续道，“若是拦不住，就再打晕带走，你们也走，去告诉花将军，此坳过不去，再另寻出路。”
“张兄，你这是要牺牲自己去独自探路？”千秋一撑着同袍的身子，拼了命的摇头，“不行不行，不行的呀！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去死，同袍不会同意的，我们大家也不会的！咱们同是精英队战友，要死一起死!”
“对，玄觉，大不了要死一起死！黄泉路上结伴过忘川，也不孤单！”宋显站出来，高声道，“咱们是战友！大不了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对！要死一起死！”
众人高声应和着，将胆怯和懦弱抛到九霄云外，他们各个站起身来，刀剑出鞘，面上是赴死的决心。
“有你们的话，我心里就很暖了！”摇摇头，张玄觉笑着，“若我有幸活着回来，咱们好好喝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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