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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家国(上)


7月30日早晨,这是南京最热的季节,往年的气温,早晨就可以达到32、3度以上,在苏北低洼地带郁积的热空气从北压过来,带来了十分溽热的气流,可以整天整月地把城市罩在酷热当中,这就是南京作为“火炉”城市的成因。人们从一睁开眼睛,就被丢入绝望的热浪当中,直到深夜闭眼休眠。很多外地人刚来南京,甚至会被热得发生耳鸣,好像脑海中存不起在什么思维一般。很多达官显贵在这个季节都会离开城市,向西躲到庐山上避过这个酷热季节。

        今年却有些不同,苏北和皖北连续的暴雨,从地面上蒸发的水汽好像消耗了一部分城市上空的热气,使得今年的夏天比往年的温度低了几度,也好过了不少。

        韩家巷的一座三重院,住在后院的何渡非家,难得地飘出了白米饭的香味。趁着早上太阳还没升起时难得的凉爽,家主何渡非躺在竹凉椅上,边翻看今天的报纸,边和旁边梳头打扮的老伴周氏,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这是老两口多年以来的固定的晨间活动,只是随着季节的不同,不停地在室内或者院子的树下转换而已。

        周氏嗅了嗅飘荡在空气中的饭香味道,便从这件家常事件中开始了今天的话题:

        “文岳可知道,昨天要靠近晚上的时候,米价又降了,一斗只要6角钱了。” 周氏是何渡非少时学友的小妹,少年时,何渡非和舅哥都是苏北盐城的青年俊彦,深负才名。因为何渡非家贫,年龄二十都还没有娶亲,舅哥爱其才,便说服了家里,将小妹许配给了何渡非。何渡非感激周家,婚后也与周氏一直恩爱厮守,不论他后来也曾发达,也曾落魄,两人感情却一直恩爱如初,所以周氏一直就以他的字称呼他。

        “呃,居然降得这么快!看样子是华北的进口粮食开始运进来了。这下那些囤积居奇的奸商,想发国难财可就难咯!”

        他口气中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同时也为这次国民政府的救灾策略和救灾行动的果决感到些许的满意。

        何渡非说得上是中国近代政治生活中的全科经历者,最早他进入官场时,就在前清最后一任两江总督张人骏的幕府当门客。那时他还是个年轻的举人,就受命帮张人骏创办江苏省的咨议局,期间和南通人张謇相识,并成为张的拥趸。在这个时期,他不仅利用对张人骏的影响力,帮助张謇解决了苏北几地“退盐垦牧”,改良盐田种植棉花的障碍,还用自己的幕金,实际参加了张謇的“大生纱厂”的募股,算得上是旧文人当中思想很开明的人士。

        民国建立以来,凭借张謇在江苏的影响力,何渡非也转成了一位省议会的议员,热衷于政党团体间的竞争民主议会活动。虽然他们根本上与广大的基层百姓脱节,所谓“代议民主”中的代字,也只能代表一些在他们身上花了钱的政商阶层和利益团体,为其在议会里摇旗呐喊而已。但却使得这帮子议员奇货可居,也赚得不菲的佣资。他现在居住的这个三进院,就是用私下收受的酬金和纱厂的分红买下的,算是步入了城市富裕阶层的行列了。

        好日子没能过多久,随着袁世凯去世,各地的军政大权被一帮武夫督军把持,就对他们这些天天聒噪的议员便没了好脸色了。到了十年前,齐燮元主政江苏,干脆解散了议会,把这些议员赶回家去。

        何渡非一时就没了代人游说的酬金收入,再加上5年前大生纱厂倒闭,股息分红收入也中断了。全家就开始过苦日子了,到现在都还没有走出来,家底是不断被耗用。这只出不进的日子逐渐拖垮了曾经还算富裕的家庭,这三进院子在前年也只好卖了一进前院给一家小商人。自己只留下中院和后院,自己和两个儿子的家庭挤在这两进天地,不再有以往的轩阔了。

        今天也是小儿子云方的独女闻瑛参加青年志愿队,离家奔赴灾区的日子,所以厨房里的佣人一早就忙碌起来,起早做一顿苏北传统的践行饭。为了照顾闻瑛在外期间的生活,隔壁紧邻的陆家巷的一位同学,今天也被邀请,要一并过来用早餐,全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为闻瑛在外托付一个关照她的人。

        周氏对孙女参加志愿队很不以为然,在她的心目中,女孩就该像她一样,无才是德,别去掺和外面的什么事情,坏了家里的体面。所以便絮絮叨叨地责怪起孙女起来,连带把对此事持支持态度的老何和小何都数落了一顿。老何听了只是摇头苦笑。他已经好几次劝说了老伴,不要再以前清时代的眼光看世界,以老规矩约束现在的年轻人,不然会结下隔代的仇怨的。只是今天是和孙女告别的日子,老何也不愿说了过重的话,引起周氏的不快,进而影响了今天的气氛,所以他转口说起苏北的水灾。

        虽然老两口的老家都在苏北盐城,处在这次江淮大水灾的边沿地区,但也是被洪水漫过境的,灾患还是不轻的。只是老何是家里的独子,再加上少时家贫,父母前几年相继过世后,家乡已经没有亲人了。可周氏的两个哥哥,家却还在当地。本来6月水灾过后,老何就去信要两位舅哥来南京避灾。可因为两位舅哥都要在家看护家业,回信给辞谢了。后来南京的物价因为水灾,突然大幅涨价,百物腾贵,给老何自己家都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后面就没再去信请舅哥前来了。

        现在老何已经没有什么收入的人,家里的日常开支就靠着两个儿子的薪水维持。老大云重在国府的铁道部供职,老二在一家面粉厂任襄理(副职经理,当时的企业大多是按照经、襄、副、协排定一二三四把手的名号),收入只能算是中等偏上,维持家里的开支也是勉强的。这段时间南京物价飞涨,两人的收入要维持一大家子的日常支出,也是左支右绌的。

        周氏想到这一个月来,家里的经济全线告紧,那还在老家的两个哥哥及家人,生活不知道该有多艰难啊!一想及此,泪水就止不住在眼眶里打转,伤感不已。老何顿时也不知道怎么宽慰她,只是在一旁跟着叹息。

        两人正在唏嘘的时候,两个儿子进到后院来请安,见两人表情伤感,便问起缘由来。两个儿子得知是为老家的舅舅担心,便开始宽解二老。

        云方见大哥不说话,只得出头劝慰道:“前天我们就接到了救灾委员会的一笔订单,要我们生产一批自发面粉,交货的地点就是在浦口码头,听说是要运到苏北和皖北灾区。现在看来,政府已经着手对灾区开展赈济了。盐城就在灾区边沿,应该是能最早接收到救济物资的。两位大人不必忧心,这下舅舅他们就有救了!”

        在小儿子说话的同时,老何看见大儿子却把头转向另一边,显得没有什么兴趣说这件事。老何心里清楚,这个云重,在政治立场上偏向前铁道部长孙科,心里十分希望通过孙科这条线,谋取更大的职权和位置。而小儿子则没有什么政治上的倾向,所以他说的南京政府救灾行为,就不带什么偏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而大儿子支持孙科等人的党统之争,想要通过什么以党治国的形式,谋取自己的政治前程。现在南京政府变化很大,没有兴趣在此时争什么党统的事,干脆就以实际行动,来表明谁更有资格救护民众,管理国家。

        老何知道,自从南京政府这些举措开始实施,广州那帮嘴炮人物,可就要现了原形了。在他心里,根本就瞧不上国民党这个所谓的政党。这个党从来就不拒绝任何人的加入,哪怕之前还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自己在做议员时,最后还觉得自己不过是顶着民意的帽子,为不同的利益集团驱使效力,根本就没有什么政治信仰。而国民党更加不堪,不同的人,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加入到其中,断断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意念。就好比自己这个儿子,心里根本没有什么三民主义主张和信念,还不是北伐军一到南京,就托名投附过去,过后便升了科长。要不是孙科出走广州,孙系的人在现在变成了落魄的一派,凭他八面玲珑的性格,仕途上指不定还要进益的。

        现在已经被编为另册的云重,自然对国府的一切都是不满,他见弟弟说完,便不忿地插话道:

        “这还不是张汉卿那边的帮助,否则,就凭南京自己,想救灾也是无能为力的。我可听说,财政部在今年初编制的预算支出,能做机动救灾的就只有区区82万元,按先前的价格,连一万石大米都买不起,谈何救灾呢。要我说,这就是运气啊!这张汉卿的这份帮助,放在谁身上,都是虎生双翼,无往不利的。”

        云重口气里那种酸酸的语调让三个人都察觉出来,这种完全闹意气的说辞,让大家皱起了眉头,但云重没有发觉,继续说着讥讽的话:

        “云方你说的那个自发粉,是不是在面粉里掺了活性酵母粉的,可那也要用水才能发面,用柴用锅才能蒸得出馒头的吧,现在的灾区哪有干净的水,哪有干柴能生火。这些人简直是闭门造车,异想天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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