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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退宿


人一辈子要经历的人与事,得承受的忧与虑,可能比蝼蚁挪树还要难以想象。错乱不堪,错综复杂,织成一张网,覆盖在天穹之上。人们如同游鱼,浅水滩中随意扑腾的进不入深海,而深海的大鱼却永不能摆脱强压环境,在黑暗中发出嘶哑的悲鸣,永恒而悲缅。

        周树清总爱在走路时思考,他认为身处孤独是一个人思想的沉淀,并且得出如上结论。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思绪最泛滥的人,即使身体疲累,仍然步履愈快。

        大雪落得纷飞,北京难得的鹅毛雪,落在人的眉睫,凝成小水滴,滋味舒坦安然,倒让人不愿拂下。

        呵气成雾,温软暖黄灯光下,大爷捧着正冒热气的瓷茶缸子,轻轻吹着,喝了一小口后叹道:“小子,下着雪呢,就算热了棉袄也不能脱,容易得病。”

        “嗯,不冷。”

        大爷听后冷嗤:“嗬,以后有你好受的,敢不听老人言。”

        周树清人又不傻,但穿着羽绒服又实在活动不开,他都能感受到汗珠从脊背上滑过,脱了舒坦,反正觉不着冷意。

        他将羽绒服放在剩下两个箱子上,用力想要抬起这两个箱子来,但却因胳膊脱力,那两个装满了书的箱子跌在地上,扬起小片尘灰。

        大爷看他实在吃力,将瓷茶缸放在桌上,搓搓手打了个招呼:“你小子东西不少,来来回回搬了一个小时,赶上人姑娘出嫁!”说着把箱子上的羽绒服撂给周树清,抬了一个纸箱,周树清此时弯着腰喘气,接过了羽绒服,微微仰头看着大爷,担心道:“大爷,您就歇着吧,甭费这力气,当心身子。”

        “嘿,你小子!”大爷被这句话激的火怒三丈:“瞧不起老子,啊?”说着丢下那个纸箱,欻欻两下脱了军大衣,拍了拍胸膛:“老子年轻的时候可是部队里的虎儿!”

        大爷撸起袖子,一口气抬起了两个箱子,抬起一刹表情变了变,又说:“爷今儿也是京里的老炮儿,侠义钢骨!”说完抬脚就走。

        周树清被大爷这一举动吓了一跳,整整两箱书,掂量着得有二十来公斤。他忙上去从大爷手里抢过一箱说:“谢谢大爷。”

        大爷被这一箱书整得气喘吁吁,额头流汗都是轻的,头发里还冒烟。一老一小搬着两箱书,累的弯腰喘气,到了路口后大爷立马将箱子放下,表情浮夸的用手稳住自己的腰,向后伸了伸然后说:“嚯嚯,人不服老不行。”

        周树清也累成了一滩水,一屁股坐在箱子上,乐了,笑看着大爷:“谢谢大爷,坐这儿歇会吧,等会我扶您回去。”

        大爷喘着粗气,显然是累着了,用力的摆摆手,像在赶苍蝇,说道:“得了吧你,我得跑着回去,现在校门口可一个人都没有。”说着真的跑了起来,只不过姿势比较别扭,周树清几乎瘫在那个箱子上,一脸佩服。

        等喘够了气,周树清将羽绒服抱在怀里,在手机上雇了一辆车搬东西,下单后又点进了微信,盯着那个页面发呆,最后熄屏,改成攥着手机发呆。

        究竟要不要将自己被退宿这件事告诉梁暖暖。瞒着吧,突然离宿回家有点反常,被追问出来更麻烦;直接说吧,凭梁暖暖疼儿子的能力,绝对不能忍他受委屈,上学校来闹事儿都是小的。

        身上的汗冷了下来,没了温度,风从领口钻入,在他脊背上肆意游走。周树清又将羽绒服穿回身上,起身蹦跶两下回回活力,扭身刚好看见订的车到了,跟司机打了招呼,两人齐力将那一堆东西搬上后备箱。塞到一半塞不下了就塞进了后车座,周树清坐上了副驾。

        被白色遮盖的世界,像是涂了一层脂粉,天地共色,只是傍晚城市就已灯光璀璨,景色甚美,有岁月静好的味道,减缓了城市运行的速度。

        周树清懒懒的,坐姿随意,对司机说:“师傅,我睡一会儿,快到的时候您叫我一声。”

        司机答应下来,周树清掏出耳机点播一首歌,配合着窗外夜景的曳过,他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coldplay的《yellow》,周树清不爱听摇滚,唯独对这首歌情有独钟。

        胆怯的,腼腆的。听歌如念过往,周树清一直找寻不到真正的自己,听歌,看电影,喝茶,读诗,散步,跳舞,如此这些可以使他安宁,他喜欢世界唯剩自己的感觉。

        摇滚音乐总是不安静的,他眯了半天也没睡着,又发了会儿呆,直到接到了梁暖暖的电话:“清清啊。”

        周树清坐直了身子:“妈。”

        “你班主任刚给我打电话说让我去接你,你离宿了?”

        “嗯。”

        不是离宿,是被迫退宿。

        梁暖暖语气着急,语速极快:“为什么啊?住的不顺心?还是遇见什么事儿了?你现在是不是在校门口?怎么都不跟妈妈说一声,妈妈现在就去啊,你安心等着。”

        为什么?周树清这才明了,班主任并没有把事情缘由跟梁暖暖说清楚,可能是认为周树清自己会说,而梁暖暖并不知晓真正的退宿原因,那就好办了,周树清松了口气,终于在这间隙间插了一嘴:“我已经在车里了,你不用来了。”

        梁暖暖那边停下动作,问道:“车?什么车?你爸去接你了?”

        周树清语气立马变差,冷声反驳:“我连你都没告诉我能告诉他?”

        梁暖暖哑然,仔细一想也是,于是叹了口气:“清清,妈妈希望你有事都能跟我和你爸讲,不要老是憋在心里。这次也是,突然就退宿了,宿舍那么多东西你怎么应付过来的?总是这样,上次腿伤去医院也是,你这孩子,难道爸妈在你心里一点分量都没有吗?还是你真的就不愿意跟我们沟通?哪怕只告诉妈妈一个人呢?”后话带了哭腔,周树清听出来了,有些不忍,张了好几次嘴都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安慰。

        “不是,我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就不会想要麻烦你……们。”

        “但你也不能擅自做主,清清,妈妈现在就回家,给你带些甜点回去。店里有新出的小蛋糕,还有刚烤好的蛋挞,都给你带回家。”

        周树清疲惫且无奈,叹息从鼻腔呼出,说道:“好。”说完又怕梁暖暖再嘱咐什么,立马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后他揉了揉眉心,许久未至的困意上头,愁绪挥抹不去,就作罢了,不愿去想。

        迷迷糊糊睡梦间,听见司机喊了他好几声,周树清才清醒过来,抹了把脸后道谢:“谢谢师傅。”

        司机倒是热心肠,问他:“小兄弟,你这么多东西,车直接开到小区里边吧?不然你一个人怎么搬过去啊?”

        周树清也考虑了这件事,想着能搬到家就行,费时费力不在乎,大不了从地下室把家里的那个板推车拿出来。

        但耐不住司机人心善,对方费了半天口舌,将身份证和驾照都押在门口,最后才被允许这个外来车辆进入。

        周树清内心阵阵感动,连连道谢,司机倒是大气:“嗐,天儿都黑了我能让你个小孩儿搬这么些东西?就当义务劳动,为人民服务丁大点事儿,记得五星好评!”

        周树清改口称是。

        到了楼下,司机帮忙将东西搬下车才走,临走时还被一个雇主催单,电话都打来了。听着司机赔不是的语气,周树清心里涌上愧疚,话都到嘴边了,但看见司机上了车又咽了回去。

        司机的善良举动抚平了一点周树清心面上的小刺,抵御了一些近日里内心的寒意。

        到家后他把东西随意的堆放在卧室,这么些东西搬来搬去,他的胳膊早已脱力,浑身泛酸,需要好好休息。

        但因为身上有汗不舒服,他还是拖着身子进了浴室,好好清理一番后倒在床上,脑袋晕乎,有些沉,发着呆就睡了过去。

        再醒来身上多了层被子,听见家里有了躁动,是梁暖暖在厨房翻炒着菜,空气中有水煮鱼的味道。

        周树清慢吞吞的走过去,喊道:“妈。”

        梁暖暖扭头:“醒啦?哟,脸怎么这么红啊?”说着连忙关火走上前查看,抚了抚周树清的额头,被吓到了:“怎么这么烫!你这孩子,刚才睡觉连被子都不盖,这么大了自己身体难不难受也不知道?”

        周树清摇摇头,不耐烦的狡辩道:“我没事,就是刚起床有点头晕。”

        梁暖暖推着他又回了卧室,让他躺下,说:“裹着被子,别出来了,吃饭了我再叫你,吃完饭吃片复方。”

        周树清无言以对,翻了个身告知对方自己要休息了,梁暖暖也无奈,留下一声叹息。

        短短二十分钟,周树清又睡了一觉,可惜了梁暖暖做了一大桌菜,水煮鱼他惦念了很久,却只能尝尝味道。

        梁暖暖给他盛了碗粥,按照他的口味撒了白砂糖后递给他:“鱼肉过一遍水再吃,多吃点排骨吧。”

        周树清无奈点头,叹息道:“过一遍水那还吃什么啊?我真没事儿,多少能吃点辣。”

        梁暖暖听后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个小馋猫,爱吃当初还偏要住校,住烦了又偷摸自己回来,你想干嘛?”

        周树清脸不红心不跳,面不改色:“行了,逮着一件事儿说不完了。”

        梁暖暖夹起一块鱼放进周树清碟子里,说:“就说,这事儿我能说一辈子,就怕你哪天自作主张退了咱家户口。”

        发烧的人都没胃口,周树清是个例外,他死命往嘴里扒饭,嘴里含糊不清:“夸张。”

        梁暖暖看着周树清饿死鬼投胎的模样,皱了眉头:“你在学校不吃饭啊?”

        周树清为了把收拾好的行李搬到校门口,腾出来的时间,连带着午饭午休时间,忙活了一中午。

        周树清怠慢梁暖暖也不肯怠慢自己的嘴,慢慢悠悠嚼完咽下才回话:“年轻,消化完了。”

        梁暖暖被气笑了:“满嘴胡话,慢点吃。”

        吃过了一会儿,梁暖暖又喊他:“清清。”

        “嗯?”周树清抬头,看见梁暖暖试探的表情,直觉告诉他不妙。

        果真,梁暖暖说:“你爸今天晚上要回家。”

        周树清表情不变,刚塞进嘴里的那块排骨被他吐出来扔进垃圾桶,擦了擦嘴,还剩小半碗米粥没吃完也不吃了,端着碗进了厨房,梁暖暖一看这架势就慌了,急忙阻拦:“清清!你爸十点多才到家!”

        周树清一听这话又立马扭头,冲梁暖暖笑了一下,随后给自己盛了一碗米粥,撒了白糖,假装刚才的事情没发生,淡定的坐回原位:“我就去盛个饭,看您着急的那架势。”

        梁暖暖无奈的看着他,愁绪比气愤多,埋怨他:“在我面前装什么装。”

        她深知周树清这孩子的倔,钻起牛角尖来气死个人。

        “你爸也一个月没见你了,十点之前你肯定不会睡觉,到时候我再做碗鸡蛋羹,你跟他一起坐下吃了,好好聊聊天。”

        周树清毫不犹豫,立马拒绝:“算了吧,我跟他没什么话要说,他来来回回也就那几句话,不就关心数竞嘛,你转达他就行了,我备战着明年数竞呢,甭担心,能拿好成绩。”

        梁暖暖往后拢了拢头发,扶额看着周树清:“没让你说这个……嗳,树清,好歹是你爸爸,他很爱你的。”

        周树清夹了一筷子秋葵,放进碟子里却没了胃口,叹了口气,又伸手去剥虾尾,边剥边说:“那你给我点时间吧。”

        梁暖暖点点头,不忍心周树清愁绪满面,挑起气氛,给他杯子里倒满了可乐:“多喝点吧,等你爸来了又要克扣你的可乐了,要不要藏你卧室里几罐?”

        周树清一口一个虾尾:“把整箱都塞我卧室得了,我放窗户外边冻着。”

        梁暖暖直截了当:“那不行,要是你哪天抽风了又一口气开三罐,喝的气胀打嗝,苦在自己身上。”

        原本他也没抱多少希望,点点头,把最后的虾尾一扫而空,辣的他嘶哈嘶哈的灌了半杯可乐,看的梁暖暖直皱眉头,这孩子发着烧呢!

        周树清把自己桌面的那点污渍擦干净,收拾好一切后跟梁暖暖打招呼:“我拿三……五罐,可以吧?”

        梁暖暖今天心疼他心疼得紧,又带着愧疚,点点头准许了,周树清快乐的抱着快乐水进了卧室,喊了一声:“感谢梁女士赞助!改日还您五箱!”

        梁暖暖气急败坏:“谁要你那五箱,别得意,那是你一个月的量!”

        “啊——”周树清拖长音表示不满,梁暖暖笑的无奈,暗骂一句:“臭小孩儿。”

        他把可乐藏进书架里层,长期以来的监管让他没了安全感。猛地扑在床上,好久没体验过废人生活了,他想躺在床上多玩会手机。

        一个月不上网,微博里的粉丝留言不少,短视频软件里的粉丝私信更是轰炸了他一个月,无非就是问他视频为什么不更新了。

        周树清拨弄了一下短发,看着那些红点就烦,退了手机后进了微信。

        映入眼帘的又是一个红点,新好友添加。点进去看一眼,是顾棉。

        周树清心烦气躁,喘了口粗气,没理,把手机扔到一边,然后仰躺在床上,看着那刺眼的白织灯,眯着眼睛想心事。

        胳膊上的伤好似在暗暗作祟,让他想着自己身上的伤是哪里来的,好似开始发烫发热。记忆里的那些片段还清晰着,甚至历历在目,周树清叹了口气,爬起来从那个隐秘的角落掏了一罐可乐出来,借可乐消愁。

        如此以来,以至于又让顾棉在那边抓心挠肝的过了十几分钟,周树清才同意了好友申请,顾棉像是怕他又删掉自己,马不停蹄的开始发消息。

        “我是顾棉。”

        “我知道你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我。”

        “但我就是想跟你道个歉。”

        “我不知道王玺去找你挑事,不是我找他的。”

        “让你承受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也觉得难受。”

        “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周树清皱着眉,心底长叹一口气,他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不能对女孩子大小声,不许凶女孩子。

        随后心情就平淡下来,果断拒绝:“我知道这一切与你无关,你别太过抱歉。而且我觉得我说的够明白了,我不想考虑什么谈恋爱的事儿,也不喜欢你,你别来找我了。”

        顾棉那边儿的“对方正在输入中……”一直不消停,周树清又回复道:“你再想想吧,我已经不住宿了,总归好一些。”

        顾棉:“你明天有时间吗?”

        “没有。”发完觉得要来点猛的,就又回复:“约了别人。”

        他害怕对方一直纠缠下去,回复完又把人家删了,可怜顾棉一片爱慕之情被晾成了狗血。

        顾棉在那边握着手机,手抖的不行,字都打错了好几遍,“求你了,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好吗?”发出去后却得到了一个红色感叹号,心又凉了。

        周树清怀着心事,在床上辗转着烦心,最后来了盘游戏,才五分钟就祭了天,拿着手机却不知道要干嘛,看那些没营养的视频看到快睡着之际听见密码锁响动的声音,他立马清醒,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才九点多周遇恩就回来了。

        周树清立马装睡,塞了耳机。舒心的旋律,磨人的歌词,听的一阵迷糊,好似真睡着了。

        就这么装模作样,梁暖暖跟周遇恩在外小声聊天,无非是“吃了没?”“饿不饿?”“要不要吃鸡蛋羹?”周树清满腹牢骚,其实他有点想念梁暖暖的鸡蛋羹,碍在周遇恩今晚回来。

        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周树清以为梁暖暖要来召唤他出来跟周遇恩一起吃鸡蛋羹,他在心里慌乱着紧张,手指蜷了蜷。

        门开了,周树清绝望心道:梁女士个没礼貌的!

        不料,周遇恩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树清?”

        一个月没听着了,这会儿听见了倒也有些陌生,恍惚间,周遇恩就走到床边坐下,梁暖暖此时也跟过来,轻声问道:“清清睡啦?”

        周遇恩无奈的点点头:“可能太累了,那么多东西。嗳,怪我,走吧,别把他吵醒了。”

        “欸。找代驾搬东西都不愿意告诉我一声,还是他班主任告诉我我才知道这孩子已经离宿了。”

        “出去再说,别把他吵醒了。”

        一阵子细细碎碎,卧室的灯被关上,周树清在黑暗中睁眼,眼中早已盈满了泪,在睁眼的那一刹那就落了下来。

        都过去多久了,石头都被水滴穿了,他那颗金刚石做的心,铁打不化,还把别人的玻璃心剌的满是裂痕。

        憋了一会儿气,直到以毒攻毒将心里那份难受憋死,他才把脸埋进被子里蹭干眼泪,又点开微信,找到b612,询问道:“你说。人类繁衍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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