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柳小柔走进院落，身后的木门关合。

院子里空荡荡，打扫的干净，秦奶奶仰靠在老旧藤椅上，坦然安详。

头顶的天是清透的深蓝色，院子里有奔跑的鸭鹅，柳小柔想着上一次她和向柏凯前来这里，天色也同今天一样美。

她并不害怕，或许是因为眼前的老人没有杀伤力，或是因为秦奶奶是个讲道理的人。

柳小柔走到藤椅旁，秦奶奶微睁着眼，整个人比上一次见面，瘦了两圈，皱皱巴巴的皮肤下包裹着骨肉，那模样看得人心酸不已。

秦奶奶很用力的笑了笑，慢悠悠道：“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柳晴……没有来吧，她应该不会来……”

小柔朝着房门内忘了两眼，说道，“小风呢？”

秦奶奶轻轻晃了晃藤椅，“睡喽，小风吃饱了就睡下了。”

秦奶奶微微侧过头，满眼祥和的看了柳小柔好一会儿，她声音微弱，但充满了慈爱，“不知道为什么，那日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和普通孩子不一样，你一身的英气，和你姐姐柳晴，完全是两个性格。”

柳小柔不说话，她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对待秦奶奶，她同情不起来，也怨恨不起来。

秦奶奶笑着道，“门口的那些孩子们啊，是担心我突然死在家里没人发现，他们就轮番换岗的，蹲在院子里陪着我。”秦奶奶转头看向低沉的天空，“我快死了，这一生的任务就快结束了。”

柳小柔深吸气，开口道，“小风交给我和母亲，你可以放心，那毕竟是姐姐的亲骨肉，不论怎样，我和母亲都会把孩子照看好。”

秦奶奶应着声，“嗯……好，好……”

秦奶奶叹气道：“其实啊……在把第二封信送出去的时候，我已经不抱希望了。柳晴的性格我还算了解，她虽然表面看着心软懦弱，可她心里扭着一股劲，那股劲啊……会把她拧巴死的。”

秦奶奶笑着，“人生在世，哪有什么黑白分明顺风顺水，不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一边不甘心，一边认命吗？”

柳小柔听着这些过于“庞大”的论调，十六岁的她还不懂这话里的人生哲理，但她清楚一件事，秦奶奶大限将至，她只管顺着秦奶奶就好。

这时，秦奶奶颤颤巍巍的从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了一个用厚塑料包裹的东西。

秦奶奶缓慢坐起身，她低着头，一层层的打开厚塑料，里面是几张有了年头的旧纸张。

秦奶奶将那几张纸小心翼翼的展开铺到双腿间，她又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支笔，递给柳小柔。

秦奶奶耷垂着眼皮，满眼期盼的看着柳小柔，“你会照顾好小风的，对吧？你会……教小风好好做人，让小风像你一样坚强不屈服。”

柳小柔不知所以然的接过那支笔，秦奶奶腿上的那几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好多字，其中两张，还签了字盖了红手印。

秦奶奶指着其中一张纸上的空白位置，“把你的名字，写在这里，再盖一个手印，从今天起，你就是小风的抚养人。从今天起，我把我的一切，都交给你。”

柳小柔一时无措，“秦奶奶……抚养人还是要我母亲……”

话未说完，秦奶奶摇着头，“你那个母亲，一看便是没有定力的人，她和柳晴一样，没什么主见。”

秦奶奶低头看着腿间的那几张纸，说道，“这是老头子留给我的全部家当了，外人都说那些地很值钱很值钱，可我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媳妇跑了，如今，我也要归西了。”

秦奶奶默默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反正……都是要留给小风的。”

秦奶奶说道，“这些地，在小风成年之前，全都交给你来保管。我不相信柳晴，更不相信柳晴的那个母亲。我啊……算是与你投缘，也感谢你，在我快要放弃的一刻，来这里找我。”

柳小柔看着面前的几张纸，耳边是秦奶奶不断地叮嘱，秦奶奶告知她，这几张纸，绝不能让柳晴和曹美玉知晓。那些地，落到聪明人的手里会变得值钱，可若是落到贪财人的手中，或许就会变成一堆废纸。

柳小柔还无法透彻的理解秦奶奶话里的意思，但她记住了秦奶奶的最后一句，“要等最好的时机”。

头顶的天渐渐被灰黑色笼罩，秦奶奶催促道，“签字吧孩子，小风就交给你了，希望长大后的小风，能像你一样……”

短暂的犹豫，柳小柔在那张纸上签了字，盖了手印。

柳小柔并没有多余的想法，她知道秦奶奶快不行了，她也看了纸张上的内容，这些东西都是留给小风的，而她只是暂时为小风保管。

她心里明白，签了字以后，秦奶奶的心事就了结了，她就可以带着小风离开这里了。

柳小柔擦了擦手指上的红印，秦奶奶重新将那几张纸包裹进了厚厚的塑料里，她把东西塞到柳小柔的裤兜中，反复提醒，让她保管好。

柳小柔站起身，开口道，“那我……现在带小风回家……”

秦奶奶坐在藤椅上，两眼泛着些许泪光，“走吧，谢谢你……”

柳小柔走进暖洋洋的屋子里，却发现，秦奶奶早就把小风的东西收拾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床边。

两岁的小风睡的香甜，柳小柔用小被子去包裹小风，而在这个间隙里，家门口的秦奶奶，开始自言自语的叙述她这一生的苦与甜。

等柳小柔收拾好全部东西，走到院子里时，秦奶奶重新躺回在藤椅上，语气愈加微弱，“小柔啊……小风和柳晴，就拜托给你了。你姐姐这一生，怕是要吃很多感情上的苦，她和你不一样，她啊……有点糊涂……那个赵刚怎么可能是真的疼爱她呢？她还小，她不懂……”

话落的瞬间，柳小柔再也听不到秦奶奶的唠叨声，刚刚还缓慢摇晃的藤椅，渐渐静止了下来。

藤椅上的秦奶奶闭着眼，临走前的一刻，脸上依旧是挂念。

院子里寂静无声，柳小柔背着睡梦中的小风，她看着不再有反应的秦奶奶，她明白，老人已走。

柳小柔没有过多的悲痛与哀伤，她回想着秦奶奶刚刚自言自语的这一生，临死一刻，柳小柔才算是真正了解秦奶奶的为人。

秦奶奶的丈夫，曾是这个村子的老村长。

很多很多年以前，村子里发生了洪灾，那一次灾难死了很多人，秦奶奶的丈夫连续三天三夜不睡觉，救回了几十户人家的大人和孩子。

可却也因为救人，耽搁了儿子秦有志的身体，致使秦有志的肺落下了病根。

祸不单行，秦奶奶的丈夫并没有落得善终，他死在了最后一次救援行动里，留下孤苦伶仃的秦奶奶和秦有志，艰难度日。

而当初买媳妇这件事，也是村里人给秦奶奶张罗的。自柳晴进入秦奶奶家中后，秦奶奶对柳晴百般好，可还是没挡住柳晴最后的出轨变心。

眼下的天彻底黑了，甚至，飘起了小雨。

屋子里的电灯照亮了小小的院落，柳小柔忽然分不清楚，秦奶奶到底是好还是坏。

救人是好，是英雄；可买媳妇是坏，是摧毁了柳晴的一生。

柳小柔压抑着情绪，转身走到院门口，她推开木门，院门外，密密麻麻站了无数个人头。

整个村子的村民都守在了这里，好像他们已经感知到，此时此刻，会有灵魂离开。

门口的男村民探头朝院子里张望，焦急道，“秦奶奶怎么样了？”

柳小柔默着声，摇了摇头。

站在门口的人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

而下一秒，柳小柔亲眼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一个接一个的双膝跪地。人群一直蔓延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壮年、老人，他们纷纷，朝着秦奶奶家门口的方向，跪拜了下去。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亮着灯，灯光打亮了村路，照耀在跪拜人的身上。

柳小柔看着眼前庞大的人群，她站在秦奶奶的家门口，她想，这一幕，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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