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对弈


万德妃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浅笑着道,“老四年纪确实不小了,也是时候该张罗起来了,多谢淑妃姐姐提点了。”她这么爽快地应下梁淑妃话里的坑,莫说是梁淑妃有些意外,就连主位上坐着的皇贵妃也是没想到的。

        这宫里长成的皇子少啊,母子俱兴的更是少之又少。荣昭仪尚在小月子中,此时这景仁宫里,只有梁淑妃与万德妃是有儿子的人。

        平日里大家虽不会明摆在脸上,但对于子嗣这事儿,心里头都是不乐见的。

        在座的几位高位份的妃嫔,遵照礼法都可以算得上是三皇子的庶母的。且苏贵妃早逝,三皇子如何,也不涉及到后宫妃嫔们的高攀低走。所以皇贵妃说起三皇子婚事,大家都可以当做身外事淡然瞧着。

        但是梁淑妃说到四皇子时,这话风走向可就变了。万德妃向来担得起“德”字封号,为人谨慎恭和,不骄不躁,极少有在外人面前这般“肆无忌惮”的时候。

        梁淑妃嘴角带笑,心里正算计着万德妃今日这话一出,又会招来后宫多少女人红眼,就听万德妃咯噔一声撂下茶盏。抬眼望去,就瞧见她手里悠悠地打着团扇,丝毫没有得罪了人的意识。

        殿内静静地,只听万德妃轻笑一声,道,“还是淑妃姐姐心里有谱儿,妹妹我若是对老四婚事再不上心,怕是得拖到万岁爷长孙的婚事后头了!”

        万德妃这话一出,一下子就把仇恨值都推到梁淑妃身上了。刚还在脸上漾着的笑意瞬间凝滞了一下,忽青忽白的脸色煞是好看。

        哼,有孙子有什么了不起的,得儿子争气才行啊!万德妃扬了扬下巴,发髻上簪的那支琉璃海棠步摇微微晃动,几颗垂着的琉璃珠子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十分明丽打眼。

        之后在座的众人也没有谁再不开眼地提皇子们的婚事,反倒都连连赞叹万德妃的步摇多精巧别致。于是这么一场简短的言语交锋过后,最终的赢家是沈念心的琼园。

        攒玉楼,玉露阁中。自上次在城西军营一别后,傅西辞总算是再次见到沈念心了。

        “手谈一局,如何?”傅西辞一个人坐在棋桌一侧,余光瞥见沈念心从楼梯处缓步走上来,眉间那丝郁色才得以褪去。

        “今日难得空闲,自是好的。”沈念心今天是一身与司徒玄瑷风格相似的装扮,折扇一打,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风韵在。与傅西辞相对而坐,也并不会显得落了下乘。

        傅西辞把一盒黑曜石的棋子推到沈念心的面前,指着棋盘上那局没下完的残棋,道,“这是《名弈编集》中收录的一局残棋。是永安年间,乌骊第一棋士来访大铭时,与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历史上的桓成帝,鏖战三个时辰后的和局之棋。你瞧着,可有出路?”

        沈念心不动声色地敛了眸子,一把糊开了棋盘上有秩排布的棋子布局。

        “在下不爱看棋谱,不爱看旁人的残棋。”沈念心扬了扬下巴,执起一枚黑子,撂手落定。“既是难得空闲,倒不如从头开始,各自为战。”

        傅西辞也不反对,执起白棋快速落子,半点不见拖沓。与那传说中的乌骊第一棋士,和桓成帝下棋的风格不同,他们二人都不爱拖泥带水。

        两人棋路相似,都比较青睐于大大方方的正面对决,而非拐弯抹角的阴谋诡道。甫一交手,便就没有寻求退路的胆怯,反而都是正面迎敌,起子也起得痛快。

        两人相继接连失去一块又一块的领土,然而两个人的情绪却丝毫不见紧张,反而还能抽出空隙来闲谈几句。人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棋逢对手,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儿。

        这里所谓的“棋逢对手”,并不单单仅限于是水平相当,不分伯仲的关系。然而更多的,则是对对手性情棋路的一种更为直观却又隐秘的揭露。

        大半个时辰过后,一局作罢,傅西辞险胜半子。他忽然松了一口气,然而就在一刹那之间,那口气就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他自诩棋艺不差,可他家这位表妹,自小就没有生母从旁悉心教导,所幸还是得了隔辈的老太君怜惜养在身边。即便如此,以她如今小小年岁,就有如此雷霆万钧的棋力,当真是难得。

        而他,白白虚长了人家两岁,反倒不如她无师自通的那份随性了。

        “圣上属意父亲出任右相一职。”傅西辞撂下手中一把白玉棋子,手腕一转,拿起了一盏沸水煮过的龙井,冷不防说出这么件机要大事儿来。

        沈念心眉心一动。她没想到傅西辞会跟她说这样的话。印象中有她那位好舅母纪氏的各种挑拨与撺掇,想来这位表哥与自个儿应该并不是十分亲近才是。

        不曾想,连着等机要秘事都说给她了……

        “那我这做侄女的,回去定要给舅舅亲手酿一坛竹叶青了。”右相一职,多少人盯着呢。即便是如今内廷之中是梁氏一族先机占尽,到时候等到傅期然在内廷之中站住根脚,谁胜谁负就是两说了。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傅期然即将入主内廷,那些狗尾巴草们早晚得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傅西辞闻言又轻笑一声,“你惦记着父亲爱喝竹叶青,父亲却也还惦记着你今后的幸福呢。”他放下茶杯,看着沈念心的目光温和又专注,“以往那曲家婚事,说毁了也就毁了,以后也不必多想。倒是你,呃……自己可有什么想法?”

        沈念心静默,不大的茶盏遮住了小半张脸。只剩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傅西辞瞧。她能有什么想法?她心里早把那个曲家的不争气的小子丢到十万千里了的地方去了,他是哪位来着?她已经忘了。

        屋里静静的,两人都不说话。傅西辞是在等她一个答案,而她却是在神游天外。好像自从她在这副身子里醒来之后,就只在傅期然的寿宴那晚见过曲晥之一次而已。而且当时天色正暗,那位曲小公子还偏偏喜欢在僻静的小树林里谈事儿,所以她对他的印象实在不深。

        最终还是傅西辞看不下去她那副呆愣愣抓不住重点的样子,便出言提点,“大皇子早前就有拉拢父亲的心思,甚至他手下之人对我也曾多番试探。然则,傅氏一族虽算不得满门清流,但咱们家里确实还是坚定地站在圣上这边,坚定正统的。怕只怕,大皇子会在旁的地方再下工笔。”

        说罢这话,傅西辞抬头看她。果真见她眉眼清亮精明。是了,反应是慢了的点儿,好在脑子还是够用的。

        “我明白。”沈念心点点头,然而并未把傅西辞的话太放在心上。皇室中人想收买人心,拉拢属臣,最有效最便捷的方式非联姻莫属。

        穆子熙看中傅氏一族的前程,然而傅家嫡支总共两个姑娘,一个早嫁了,没戏;一个还太小,肯定也等不及。最合适的,莫过于她这个父母早逝,却与舅家往来颇多的表姑娘了。

        但是那又如何?大皇子府中,一位正妃两位侧妃,已是占得满满当当。穆子熙既然想拉拢傅期然,总归不能拿个庶妃位份来求亲吧?穆子熙再是天真,也该知道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啊。

        “你不明白。”傅西辞看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把问题想得简单了。只听他娓娓道来,“按《大铭史·礼记》篇中记载,东宫之中,常设太子妃一人,太子侧妃四人,庶妃八人,侍妾无定数。不论是太子,还是想当太子的大皇子,都愿意拿一个太子侧妃的位置来换取父亲的偏心。”

        “所以?”沈念心挑眉问道。傅西辞忽然跟她说这些……她反而有些捉不住重点了。即便她是傅氏嫡支唯一的表姑娘,但是傅氏旁支里的堂姑娘可多了去了,未必就非她不可。

        傅西辞敛了眸子,收回刚才那颇有深意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开口,终于把问题挑明:“所以,你与四皇子之间……”

        听到“四皇子”三个字时,沈念心的心里咯噔一下,不过面上却丝毫未显露,面色如常地回道,“你说他啊,我跟他几次见面,你不都是瞧见的?不熟,真的不熟。”

        沈念心实际上想表达的意思是,她跟穆子晏之间实在是“清清白白”的,却不想这样的话听在傅西辞耳朵里,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不熟?他几次瞧见他们见面,都是当即就把他独自遣送回尚书府了,至于他被遣送离开之后,两个人见面说什么做什么,谁知道?

        再开口时,傅西辞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这位表妹,“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该当学会看人才好。若要说几位皇子之中,当属三皇子品性风名最好。至于那个所谓的四殿下……”傅西辞酸溜溜地说,“不顾你的声誉便把你带去扬州,太是无耻!”

        沈念心脸上的笑意就这么僵住了。这事儿他是怎么发现的?可沈念心再是好奇,也不敢直接问他啊,于是端起茶杯豪饮一口,当做没听见。

        而且虽然有传闻说这攒玉楼是大皇子产业,但是季珩深确确实实是穆子晏的人。所以傅西辞当着穆子晏的众多眼线的面,这样说他无耻,不会担心日后被打击报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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