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羡鸳鸯司棋会表弟
岫烟听说人来,忙打叠精神迎了出去,别个不管,先看三姐形容。
只见她穿一领烟灰色暗花窄袖长袍,从头到脚,并无半点鲜艳佩饰。
见礼时,嘴角只略一勾,勉强算个笑。再无从前唇翘红菱,眼弯新月的俏丽模样。
岫烟眼中一涩,却不敢多说什么,接住三姐引到内室歇息。
饭后,蒋氏到穿壁台与女儿闲话。因道:“你二叔死活不同意,说胡威烂赌成性,上头父母没了,也无人管得住。先头大奶奶就是叫他气死的。”
岫烟眨眼道:“我猜姑母中意,可对?”
蒋氏在女儿额上一戳,笑道:“你这小人精儿,猜得倒准。”
岫烟做个怪脸,道:“我还知道,妈也这样想的。”
蒋氏收了笑,唏嘘不已:“那有什么法儿?三姐儿的年纪,早该当孩子娘了。
女人到这田地,黄花闺女也只能做填房。所不同者,无非寻个无儿女的,或儿女尚小的,或多出聘礼的,比孀妇强一丢罢了。”
说着压低声音,道:“看看你姑妈,就知道继室难为,继母更难为。
若找头婚,这岁数男人没有不娶妻的。就算有,不是残就是丑,再不就克妻乱淫,敢嫁么?
现在不应,再拖一拖,连这个也没了!
岫烟不由想到吴源,又想到孙绍祖,心中戚戚,忙道:“所以胡威还算好么?可他滥賭,还纳妾!”
蒋氏笑道:“傻孩子,那胡家小爷是官身。人生得高大威猛,脸庞也俊,混号‘七尺玉’,又没有儿女累赘。光这三样儿,就比旁人强许多。
至于赌,你爹当年不赌?还不一样娶老婆。纳妾就更寻常。。。”
说到这里,见女儿变了脸色,不由心中好笑,到底还是孩子,听不得个“妾”字。遂道:“你当人人都有姑爷那样好家风,都看重正妻呢?”
岫烟也知母亲哄她,一笑不理。
时月婺过,珠流璧转间,堪堪一载已过。
岫烟的《群仙献福图》原定五月二十二,太后万寿时进献的。
谁知圣上传谕,将“千绣会”挪到八月十七,届时内外命妇同往,共赏佳绣。
岫烟已绣了十之八/九,这一多三个月出来,更是精描细作。
彼时三姐儿迎春俱下了大茶礼,只待年内请期出阁。
刚进七月,贾政忽然来书,说皇差完满,不日就要回京,可赶上贾母八旬大寿,于是阖家欢喜。
这天恰是七夕,岫烟日间家去,不得闲儿,回来后赶到凤姐屋里,给巧姐儿送上条绣了兔儿吃草,狗儿钻火圈的小裙,并两个精致荷包。
巧姐爱不释手,缠着岫烟说这说那,又让教她绣花,又让教她打络子,又要尝她新制的各样花茶。等岫烟家去时,天都黑净了。
走到角门,望望四周黢黑,只有该班的屋中亮着灯。
一个婆子刚好出来,见到她,忙将身后的门带闭上,笑道:“姑娘怎么这样晚?”
岫烟眼尖,早撇见房内杯盏横陈,几个婆子围桌团坐,面前都堆着小山样铜钱。忙转过眼,笑着解释一番,进园去了。
微云掩月,清风悠凉。岫烟提着灯笼,顺着甬路慢行,听那夏虫呢喃,密叶摩沙,倒也心旷神怡。
走不多远,偏偏腹中发胀,一边笑怪巧姐灌多了茶,一边走下甬路,寻僻静背人处来。
刚收拾好弯腰拾灯笼,忽听山子石后传来细密话语声,似有人悄悄往这边过来。
岫烟恐有丫头也来小解,猛然看见有人,岂不吓一跳?再叫喊起来惊动旁人。
正待出声提醒,只听一个男人声音道:“姑娘出阁,你真要跟去?”
这声虽轻,却像钵儿铙儿敲进岫烟耳中。偷探身,见他们渐移到山石后来,忙蹲下身子,反着绕了几步。
又听一人道:“姑娘出阁带谁不带谁,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再者,我们姑娘老实,没两个贴心人帮她,骨头还被拆吃了呢!”
岫烟死命捂住嘴,原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司棋!
又听她道:“等姑娘嫁到孙家,生下一儿半女立住脚,我就赎身嫁你。放心,银子都攒好了。”
那人欢喜道:“只要你肯嫁,多少年都等得!姑妈嫌我穷,我一定拼命挣钱,让你过好日子。”
司棋柔声道:“我信你。你在大老爷门房当值,来客们孝敬也多,攒一攒就有了。”
那个又道:“好姐姐,若还能园中一见,可再托张妈传信给我,后门那里好些大石头大树,进园更妥当。”
司棋啐道:“呸,不知足的夯货。你送的香珠我密密藏在箱里,我送你的香袋呢?”
那人道:“贴身藏在怀里,姐姐可要验一验…”愈说声音愈低,底下的便听不见了。
岫烟壮起胆,从山石空隙中偷偷望去,只见两条黑影缠在一起,你牵我拽地转到那棵粗壮的月桂树后去了。
她抓起灯笼,顺着树影儿慢慢退上甬路,一气儿跑回家去,晚间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烧饼。
第二日去迎春房中,司棋没怎么样,岫烟反羞地俏脸通红。
迎春只当她热着了,命司棋取两粒消暑清凉丹,岫烟忙道:“我和你同去。”
二人走到耳房,岫烟见四下无人,道:“左右无事,我给姐姐讲个笑话。”
司棋笑道:“姑娘整日闷闷地,也说给她听不好?”
岫烟拉她道:“除了姐姐,谁也听不着!”
说着,将乡里姐妹私会情郎,偷藏信物,终被人发现,一死一远遁的故事讲了一遍。
司棋先还笑盈盈地,待听到“会情郎,藏信物”,冷汗就淌了下来。
又听说女子如何遭人羞辱,如何一头碰死,不由泪水涟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羞泣道:“我不知姑娘如何知晓,但今儿这样说,就是替我超生留活路了…”
岫烟拉她道:“姐姐快请起,我们只是闲话家常,切莫叫人生疑。”
司棋原是个聪明女孩儿,忙起身复并肩而坐,悄到:“那女子原也想过,东西会招来祸端,但因是那人所赠,故而不舍。”
岫烟摇头道:“镯子、丁香、珠串之类倒还无碍;男衣男鞋,信笺字帖就不大妙了。”
司棋浑身一颤,半晌压着哭音道:“那女子现下明白了,定会妥当处置。这样人…怎还有人相帮?”
岫烟仲怔片刻,道:“这助人之人也疑惑过,怕说了,此女心生忌恨,甚至倒打一耙。
但辗转返思,或爱她忠心护主,或怜她误入歧途,终究情愿冒险,信她一次。”说着握住司棋双手,展颜道:“看,到底没有信错!”
司棋两眼盯住岫烟,道:“那人经此一事,再不会做那没行止的事了!还要为恩人请个长生牌位,保佑她长乐无忧。”
岫烟正要说话,就见绣橘走来,扒着窗儿笑道:“姐姐来取药,又不是取仙丹,怎地这么久?”
司棋假意翻弄箱柜,偷偷将泪擦了,岫烟道:“我正和司棋讲古呢,就忘了时间。”说着大家往前头来。
又过了月余,中秋越发近了,西瓜月饼也都发到各房里。
彼时晴雯已回了怡红院,岫烟便把各样分了一些,让兰官给她送去。
一时晴雯同兰官过来,福礼道:“谢姑娘赏,看见这瓜果点心,袭人她们都眼气得了不得。”
岫烟道:“劳烦你一年多,这点子瓜果算得什么。”
晴雯笑道:“这话说反了,蒙姑娘不吝赐教,我的绣技进步好些。再说那雀金呢,不是姑娘帮着,就能修补好了?”
岫烟道:“且别说嘴,你的箱子呢?几时搬回去?”
晴雯假意拭泪道:“还说舍不得我,才走几天,包裹都要扔出来了。。。”
岫烟笑着撕她的嘴,道:“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没衣服穿。”
晴雯边躲边笑,道:“那里头都是冬衣,这会子用不着,过完中秋再搬罢,姑娘好歹收留它几日。”众人说笑一回,各自散去。
次日晨省,只见姐妹们一簇一簇地,都在说怡红院昨夜跳进一个贼,俱都惊恐不定。
未说两句,又牵出园内仆役聚赌之事,贾母大怒,便命彻查。
邢夫人尤氏见这般,恐贾母不时召唤,也都不敢回家。尤氏自去园中寻李纨说话,邢夫人也进来撒心。
先到缀锦楼瞧了迎春,看看鞋袜巾帕等认亲所需之物,又嘱咐两句,到岫烟这里坐一回。
岫烟见她懒懒地,便让到里间歇息,邢夫人恐睡过了头,不睡。岫烟只得陪她园中散闷。
正走着,就见前头山石小径上跑下一个肥胖丫头,瞧见她们,站住行礼。
邢夫人笑道:“这傻丫头,又得了什么狗不识的了?”
岫烟便知这是蒋氏提过的傻大姐,见她圆圆胖胖地,颇为讨喜,也道:“拿来我们瞧瞧?”
傻大姐道:“太太说得对,真是个狗不识的呢。”说着把一物递于邢夫人。
岫烟也好奇去看,见那是个垂着五彩丝绦的绣香囊,上头精光光两人亲嘴,四肢都坳成奇怪的样子。
正纳闷见,突然邢夫人“啪”地将掌一合,攥住囊儿喝问傻大姐:“你在哪里拾得的?”
傻大姐也不惧怕,笑嘻嘻回手一指,道:“就在上面山洞里。那儿还有烂布,蜡烛呢!”
邢夫人大惊失色,厉声道:“快休告诉一个人!若说一个字,立刻打死!”
傻大姐这才吓直了眼儿,连声答应,又磕了两个头,一步三绊而去。
邢夫人这才想起岫烟也在身旁,且香囊多半让她看了去,一时进退为难,瞅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岫烟虽不解其中春意,也知此物不是好东西,否则邢夫人何当如此?
见她发呆,先笑道:“那上头绦子结地齐整,颜色也佩得好,我正看呢,姑妈就拿走了。那孩子呆呆傻傻地,吓唬她做什么?”
邢夫人头疼道:“你先回去罢,我要到你凤姐姐家一趟。”说着不理岫烟,举步就走。
刚走两步,“哎哟”一声摇摇欲倒,岫烟忙抢上扶住,道:“我送姑妈去罢。”
邢夫人今岁来惯爱发晕,饭前尤甚。请大夫调理,又说并无大碍,只随身备些小食,晕时就吃一口。
今日没有回家,这事也就忘了,谁知这会子发起病来。
想遣走岫烟,无奈一阵一阵晕,实实撑不住,只得点点头,命她陪着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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