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锥处囊中大才难掩
薛姨妈生日这天,酒果小戏早已齐备,只待众人赏玩。
贾母因宝玉近日大好,心下十分宽愉,又怕他在屋里憋闷,便命一起过来。不多时男客女客俱齐,满当当挤了一屋子。
贾母命鸳鸯送上寿礼,道:“姨太太千秋,林丫头原该来拜寿,只是她咳嗽未愈,出不得屋子。明儿她好了,定多给姨妈磕几个头。”
薛姨妈忙道:“自然孩子身体要紧,我因红香圃背风远水,比别处更和暖,才邀她们来逛逛。”说着,众人依次贺寿献礼,直闹到午时方罢。
待到开宴,便推贾母坐了首席,薛姨妈李婶娘位其左,邢王二夫人居其右;李纨凤姐今日也是客,故打横相陪。
底下两张大团圆桌子,一桌众姐妹围坐,一桌是贾琏、宝玉、薛蝌,又夹着贾环贾琮。大家猜枚行令,好不热闹。
吃了半日酒,各人都有些醉意。薛蝌忙命沏两壶热姜茶来,自己离了席,从贾母开始按次斟上。
最后到贾环贾琮这里,他二人俱不敢领,贾环道:“前日儿哥哥送的书我都看完了,当真有趣!我还没道谢,倒让哥哥斟起茶来?哥哥请坐,该我敬一杯才是!”
众人从不见他爱书,闻言都问:“什么书这样好?”
贾环见满屋人都望着自己,更兼有贾母凤姐儿,心中越发羞怕,小声道:“是、是本《远西奇器图说》”
薛蝌笑道:“是讲西洋格物的,闲来翻翻倒也好玩,孩子们都爱看。”
贾母点头道:“这个名儿听着倒好,哥儿们只要不看混账书,很该多涨涨见识。”
又对王夫人道:“我瞧环儿很是知礼,可见你教管得好。他们父亲不在家,正该你多操心。”王夫人忙道不敢,也顺口夸了贾环两句。
贾琏想起一事,因问:“梧桐街东头有家铺子,挂莲花云纹匾的,可是薛兄弟的买卖?”
薛蝌诧异道:“那样小地方,琏二哥怎么瞧见了?”
贾琏道:“我前日路过,见唐管事在里头张罗,故有此一猜,是做什么营生的?”
薛蝌道:“不过卖些针头线脑,并收点子绣活。”
贾琏“哦”了一声,道:“你才说西洋书,我还当要卖洋货呢。”
薛蝌待要说话,只见丫头们流水价添上新菜来,忙道:“这个芙蓉肉里有虾,宝哥哥吃不得,还有那些油腻的,都不要摆在这里。”
四儿正立在宝玉身后,听说忙放下沤子壶,要上来挪菜。
薛蝌认得她是宝玉屋里的,站起身道:“那个鸡皮汤烫得很,又重,不劳动姐姐,还是我来罢。”
说着将珍珠菜、煨三笋、石花糕几样挪到宝玉跟前,又另沏杯六安瓜片,道:“宝哥哥初愈,须得吃些淡茶。”
宝玉初会薛蝌时,见他生得秀雅飘逸,便认作是自己一流人物。时间久了,才发觉他懒于游乐、不善诗文,每日只顾打理生意,甚是无趣。
故时常惋惜:“这样一个人,竟是个醉心经济、沉迷庶务的禄蠹!白费那样好皮囊,可惜!可惜!”
如今薛蝌这般,倒惹得宝玉发了呆性,想道:“他素日礼节虽好,却总像隔了一层,怎么今儿这般周到?”
思忖片刻,忽然灵机一动,道:“有了!且拿这个试试他,若真是有心有情的,或可做个知音。”
因问:“蝌兄弟见得世面大,你可知此物出处?”说着将束腰的大红汗巾托起半截,送到薛蝌跟前。
薛蝌打眼一瞧,这巾子似绸非绸似纱非纱,不像是中土之物。待要细看,忽见上头系的梅花络子甚是眼熟,样式手法倒像薛姨妈宝钗常佩的。
他愣了愣,忙撇过脸道:“兄弟眼拙,只知它是个稀罕物,却不晓得来历。”
宝玉笑道:“你以前出海,可曾到过茜香国?这正是那处的东西。那里与我邦不同,竟以女人为尊,连国王也是女子。”
薛蝌奇道:“还有这样地方?今儿托哥哥的福,我又涨了桩见识。”
宝玉叹气道:“身娇体弱的女孩儿,要为生计奔波,为权势筹谋。外头看去潇洒,岂不知比男人更难!”
薛蝌听了这没头脑的话,一时不知何意。且闻得宝玉之病就是戏言所致,故也不敢造次,只好笑笑作罢。
宝玉却浑然不觉,尤道:“什么兴家振业光耀门楣,原是那些浊物的幌子”
一语未完,只听王夫人嗔道:“你又胡说什么!还不安静坐会子。”宝玉见母亲发话,方怏怏地住了口。
薛蝌暗松一口气,转身对贾环道:“我还有本王徵著的《新制诸器图说》,明日找出来给你。”又见贾琮眼巴巴地望着自己,遂道:“也有琮儿的。”
小哥俩儿听了,都喜得眉开眼笑,忙作揖道谢,又抢着替薛蝌挟菜。
宝钗笑道:“多大孩子了,还是玩不够。只是兄弟几时开的新铺子?也没听你提过。”
薛蝌道:“那小玩意儿不过哄人罢咧!离开张还早呢,不敢说给婶娘姐姐取笑。”
宝钗道:“你又自谦了,怎地不像琏哥哥所说,做些洋货买卖?或者干脆开个当铺。”
薛蝌郝然道:“姐姐还不知我的家底?先父虽出过几次海,却没遗下什么东西,如何做得买卖?至于当铺,更是想都不敢想。”
宝钗抿嘴一笑,道:“绣活最怕高收低卖,须要行家掌眼方妥,嗯——最好有邢妹妹那样本事,她的活计老太太都夸的!”
薛蝌越发不好意思,忙道:“我如今没有收益,才要唐远去做这个,为着得几个钱,好给他们发月例。这都是没法的事,只要不把房子亏了去,就烧高香啦!”说着,就朝宝钗打躬作揖。
贾母等人见他愁眉皱脸地,又可怜又好笑,都道:“这孩子糊涂,有你伯母在还怕什么?再者外头的事儿该和你大哥说,怎地对宝丫头作起揖来?”
薛蝌抹抹额头,道:“老祖宗不知道,姐姐夸我一回,这脸上就臊一回。行礼不为别的,只求姐姐少疼我些:兄弟今日穿得厚,很不必发烧捂汗!”
众人愣了片刻,上上下下都大笑起来。至晚宾主尽欢而散,不必细说。
过了几日,宝钗到杏雨阁望候母亲。这杏雨阁在荣府东北方向,内外遍植杏花,故而得名。前后两进小巧院落,又带东西跨院各一。
东边的“觑帚斋”原是薛蟠书房,现今薛蝌住着。
阁中馆舍轩廊玲珑别致、外拙内雅,且离上房不远,出入甚是方便。
母女两个坐定,薛姨妈屏退众人,单将同喜留下,道:“把你方才那话再说一遍。”
同喜垂首道:“太太千秋过后,二爷不是又请伙计们么?那天我叔叔也在,听他说,席上闹得好厉害。”
宝钗一愣,问道:“谁和谁闹呢?为什么闹?”
同喜又把头低了低,道:“马三烈说了个笑话,汪朝奉就生起气来,说他暗讽大爷没本事。马三烈不依,反说他们只讨大爷的好儿,不敬二爷。”
薛姨妈怒道:“那姓马的什么来头?竟这样放肆!”
同喜忙贴膝跪下,道:“他老子跟二老爷出过洋,去年已经死了,他如今是当铺的三柜。”顿了顿又道:“还有几句话,怕太太姑娘听见生气。”
薛姨妈啐道:“糊涂东西,都这会子了,还有什么不能说呢?”
同喜小心翼翼地道:“他还说要不是二老爷,我们家早完了!就该二爷当家!大爷不念旧恩,占了二爷位置,还要独霸家产”
原来薛蟠之父和薛蝌之父一母同胞,都是紫薇舍人薛霖之后。
薛霖少年时靠祖荫入监,苦读数载考中进士,后补授中书科舍人。
他精于世事,又通晓各国语言。几年后便擢升为内阁中书舍人,专司翻译一事。虽仍是从七品,却和荫生、供监出身辈不同,俨然是近臣显贵了。
薛霖有四子,长子薛铭,次子薛锐,另有两个通房生的庶子,一名薛钟一名薛钢。
薛铭不善制艺,就在户部挂了个名头,专管采办宫里的绸缎、呢绒、丝线等物。
因本朝尚无专司采办的衙门,宫廷一应所需均由户部指派专人,按能力所长领各若干项。在民间海外采买供上,是为皇商。
这皇商虽带了一个“商”字儿,却一样有权有势,子孙也能读书科考,算得一门美差。后来薛锐等人亦随兄长料理买卖,甚是妥当。
薛铭上有老父支应,下有弟兄帮扶,几年下来不但公事绩优,自家也开了许多店铺商行。
后来薛霖告老,举家迁归金陵。背依江南富庶之地,薛家生意越做越大,终致称甲一方。
可惜花无常红,景无常新。那年薛铭去北边收药材,途中偶得一恙,路远地偏医治不及,竟一病死了。
薛霖闻得噩耗,当即一头栽倒,扎挣几日也没了。
薛铭之妻乃海关督办王忻幼女,王家祖上是都太尉统制县伯,可算得仕宦大家。
那王氏自幼娇养,原不是精明性子,如今更成了没脚蟹。
家务上有女儿宝钗帮着,还算有序。外事俱由独子薛蟠打理,不几日却乱成一锅粥。
皆因薛钟薛钢一向只做散事,并没有管正经生意,原就含恨怀妒的。
如今大哥去世,二哥远行未归,二人便起了鸠占鹊巢之心。或言语挑拨,或暗插人手,或薄施小惠,渐渐拉拢了几个眼界浅的家人去。
薛蟠偏是个行事鲁莽、眼大心空的,被两个叔叔一哄一骗就不分南北了,宝钗苦劝多次也不中用。
恰在此时,薛锐奔丧回家,他在西海沿子上不通消息,听到凶信已是数月之后,这才延误时日失了先机。
薛锐使出雷霆手段,一头安稳人心,一头弹压庶弟,渐渐地把家产都夺了回来。
此后几年,他既要抚养儿女子侄,又要处理家中事务,还要帮薛蟠接管家业,积劳成疾,不久便病逝了。
叔叔一死,薛蟠就像抽去脊梁骨,半点儿也立不起来。所幸有几个老练忠心的旧人帮衬,倒也不至一败涂地。
然外有同行竞压,内有奸叔欺哄,这些年不过勉力支撑。
闲话少叙,且说薛姨妈听了同喜的话,早气得脸红声噎,捶胸大哭道:“他们做的孽,凭什么要蟠儿顶缸?那个傻孩子对谁不是掏心掏肺的?就是荒唐些,也不该受此诽谤。”
又骂:“那些昧良心的王八羔子,不想想吃的谁家饭!我家还没倒呢,就吃里扒外起来。明儿跟你姨妈说,都捆到衙门里,狠狠打死!”
宝钗忙上前抚胸捶背,又问后来怎样。
同喜瞟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地道:“先还只他们两个吵,后来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添油加醋的,竟分帮别派的叫嚷起来。等二爷听到信儿赶去,都快要打起来了!”
薛姨妈急愤交加,哭得话也说不出来。宝钗百般劝解,又问:“都有谁帮着二爷?这事可有外人听见?”
同喜说了几个人名,道:“二爷喝住他们,才”
宝钗恐她说出不好的话来,火上浇油,更添母亲烦恼,忙使眼色止住。且把些软话慢慢解劝,又命同贵进来伺候,自己带着同喜走到耳房,命她将后来之事细说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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