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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与君重逢


陆耽看了眼屋外黑成一片的山林和庭院,不由得暗暗纳罕:一天竟又这样过去了,上次看见天色是在今早,也是一样黑蒙蒙的。

        “公子!你怎么又穿得这么少?”星河快步进入屏风后,随手拿来一件披风为陆耽披上,语带责备。

        流淙:“夜间湿寒,公子切莫大意。”

        陆耽抬手指了指门外,“你们看,这院里的青竹多美。”

        星河听闻,连忙凑到门阑,伸长了脖子向外看,“公子净会开玩笑,这黑漆漆的,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流淙也是一脸狐疑,只是这表情安他那张一丝不苟的脸上,稍显滑稽。

        陆耽笑道,“你自己也说了,是看不见,而不是‘没有’。”说着就随意摸了个圈椅靠坐下来,“蒋老大人年轻时是个仵作,那时他验尸断案就已经远近闻名了,后来做了县令,为官二十多年,正直清廉,深受百姓爱戴。这样一位难得的父母官,却从未得以升迁。

        后来他与我父亲相识,父亲深知京城这滩污泥中,着实需要一个无惧无畏的人物,在天子脚下,为王法|正名。而后有意将他提拔为京兆府司法参军,原就是打算使他在将来担下这京兆府尹的重任。”

        星河:“那这么说,这位蒋老大人与祝将军是好友?”

        陆耽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不,蒋老大人虽然得了父亲的提携,却并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思,反而有意保持距离,生怕落人口舌,我记忆中,他只在父亲寿辰之时来过一次。”又苦笑一声道,“当然,无心插柳柳成荫,兴许这也就是十四年前,他未受牵连的原因吧。”

        “既然如此,那蒋行正能甘愿做咱们斩杀水怪的利箭吗?”

        流淙问题一出,便和星河一起瞪大双眼盯住陆耽。

        “你们看我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公子别卖关子了,你不知道还能有谁知道啊?”星河在一旁跺了跺脚。

        “没有卖关子,我是真的无法确定。”

        陆耽见二人先是满脸不可置信,而后失魂落魄,觉得好玩儿极了,眼带笑意地欣赏了一会儿,才道,“蒋老大人是有智慧有情操的人,西昌道的案子一出,他就一定会想到十四年前的惨案。若他有意自保,定会让此案止步京兆府,以免祸及自身。可若他对当年的事情仍有心结,与我们不谋而合,便会继续追查下去。如此一来,不出七日,就会找到这里,咱们且等着吧。”

        星河与流淙虽有狐疑,却只得一齐点了点头。

        此时门外早已更深露重,陆耽又嘱咐了几句,见星河哈欠连连,就让面前这二人回房休息了。

        他一人斜靠门阑,夜空中明月高悬,如心灯一盏,夺人魂魄。

        “千里共婵娟……”他喃喃道。

        ……

        在这离境山中,与齐欢一样独赏夜景的还有山中的一座石窟,它应是前朝京城的一位豪绅所建,供奉着千手千眼观世音,却因隐于深山,香火寥寥。

        陆耽却总爱前去拜上一拜,他在这世上挂念的人不多,虽曾跟随洪忍大师入过佛门,却极少麻烦佛祖庇佑什么,哪怕事关自己的计划,他也只认人事而非听天命。

        唯有对自己极致惦念的人,他才会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虔诚叩拜,祈求菩萨降福,他常常一去就是一天。

        陆耽也不知怎么,有时发发呆一天就过去了,有时看看书,或者赏赏景,等再去想时辰这个东西,日月早已忙碌地过了一趟。

        大约是自己老了,无论怎么做,时间都快得吓人。

        这日,陆耽又石窟呆了整整一天,才慢慢往山下走去。

        距西昌道焦尸案发,已经过去三天了。这两天除了寻常的委托人到访,就再没别人来过。

        还未走到庭院,就见星河垂头蹲坐在门口,流淙则梗着脖子抱剑杵着,一脑门子官司。

        陆耽失笑,他又怎么不明白二人的心思——蒋行正官至三品,年近古稀,若想要自己的一生仕途善始善终,也是人之常情。如今他的人迟迟未来,兴许他真的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再追查,草草结案。这样一来,费心洒下的网,就是全无收获了。

        星河早已按捺不住,流淙也只是强装淡定,良辅叔近日去各堂口巡查,兼有要事。家里只剩下季老大夫和几个负责洒扫的老仆。他俩心有忧虑,无人可诉,又不敢轻易向自己询问,一个个的像是塞了炮仗的葫芦,头顶直青烟,实在是可爱得很。

        “愁什么?不是还有好几天吗。”陆耽自山道上下来,语带笑意。

        星河登时从地上站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尘,颓然道:“没有发愁,我们在这儿看风景呢。”

        流淙则上前虚扶了陆耽一把,“公子怎么在山上待了那么久,天都要黑了。”

        陆耽摆摆手,笑答:“山中岁月容易过嘛,别在这里看风景了,星河,快将你藏得好酒拿出来。”

        话音一落,二人先是一惊,登时面如菜色,星河偷觑着流淙挤眉弄眼一番,转而红着脸将头低下了,“公子,你是怎么……怎么知道的?”

        陆耽心下一乐,这杏花酿自己虽然喝得不多,可闻得却不少。昨日他在藏书楼待了一天,前厅一直冷冷清清,毫无人气。星河一踏进来,一股酒香就四溢开来,很淡,却如水中点墨,分分明明。

        陆耽不答,缓步走进庭院。

        流淙极轻地朝星河皱了皱眉,坏事了!

        ……

        都说好酒要与人分饮,方觉畅快,可只要这杏花酿一端上来,陆耽从不留人。

        星河将酒壶放下,磨磨蹭蹭不肯离开,只等着公子能开口说一句“坐下一起喝。”如若不然,哪怕得一句“坐下一起闻”都成。可公子眼角含笑地端详了酒壶之后,半句话也不说,眼里只有五个字:你们还不走?

        流淙只得反复叮嘱:“公子,切记这是烈酒,其实……其实一点儿也不好喝,闻闻味儿便可”

        陆耽点点头,示意自己心里有数,“送客之意”却也十分明显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多喝,每次饮酒但凡超过二两,就一定会咳得肺腑俱裂,心痛难忍,甚至好几日都虚弱地下不了床。

        可没有人知道的是,在这极度的痛苦背后却也有极度的快意,只因每次饮酒,睡得深沉,定会梦到很久以前的事。梦至深处,流连忘返,初醒时分,那翠竹清溪的南归镇和如今自己的残破身躯,到底哪个是梦,迷离恍惚间,如庄周梦蝶,全然分不清楚了。

        于他来说,这是一种成|瘾的快|感,很痛很痛,却也欲罢不能。

        是夜亥时,星河已经熬不住睡下了,流淙却抱剑站在陆耽的卧房之外,与里头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伴了一夜。

        一夜无眠。

        次日,天已大亮,陆耽被星河的敲门声惊醒,声如雷响,也不知敲了多久,这小子从来不知道什么轻重。

        他醒来得很猛,面色惨白地合了合眼,额头全是细汗,心脏突突跳得直令人想吐。

        陆耽慢慢下了床,简单梳洗之后,才觉着有了些精神,唇色却仍是惨白的。

        “公子!公子!起来了吗?”

        陆耽面无人色地道:“这就起来了,稍等片刻。”

        “公子,官府的人来了。”

        “终于来了……”陆耽又净了净手,也不着急,隔着房门道,“是京兆府的衙役?”

        “不是。”星河压着嗓子,似有些顾忌。

        “蒋大人的侍从?”

        “不,是……”

        “难道是蒋大人自己过来了?”陆耽心下疑惑,可即便是蒋大人到访,也应是在前厅等候,断不会停在自己的卧房之外。

        星河这是怎么了……

        “公子,是……是……”

        星河话未说完,只听一声战马嘶鸣,马蹄哒哒似有不耐,紧接着,一个声音传来,语带两分傲慢,三分凌人。

        “在下羽林卫齐欢,有要事拜访陆公子,还请赏脸一见!”

        阳春三月,陆耽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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