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狂风乍起
这一日辰时刚过,京兆府尹蒋行正,乘着大轿,正自府衙向京郊的西昌道行去。
轿前有人鸣锣开道,衙役们高举着肃静、回避及显示官员职务阶品的牌子行于两侧,加上前后护从,一行人浩浩荡荡,引起了不小轰动。
爱凑热闹的半大孩子跟着队伍跑,身旁的大人高呼孩子的名字,一路上笑声、骂声、吆喝声不断,无比热闹。
可蒋行正自己心里却隐隐不安。
昨晚,西昌县的县令连夜进京,上报了一起耸人听闻的案件。
昨日晌午,一个白面书生,冒着连绵了几日的大雨进京探亲,行至西昌道,却惨遭劫匪索财。书生自知身负贵重银两,随身带有提前准备好的匕首,便拼死护着自己的包袱,不愿撒手。他与劫匪就在这在西昌道上撕打起来。
这西昌道属西昌县管辖,毗邻京郊,地形有些特殊。道路两侧各有一座山,两山如同一扇大门,将细窄的西昌道挤在中间。山虽不高,却灌木荆棘丛生,西昌道也就变成了自西昌县入京的唯一通路。
这附近均是崎岖山地貌,少有良田,因此常居的百姓也不多。加上前些年大随天灾人祸不断,这里反而寄居了许多绿林草莽,西昌县令不敢管,京城里的大人不想管,长此以往,也就成了一片生僻之地。
西昌道上,除去入京的,就鲜有行人了。
书生在此地遭遇劫匪,照理说并不稀奇。
只是,这道路两侧的山地土坡,近日连遭大雨浸泡冲刷,已显滑坡的隐患。又恰逢二人激烈扭打,意外触动坡体,致使道路东侧的坡面滑落塌方,案情也跟着复杂起来。
据书生所述,虽然当时他握有匕首,可到底体力不如劫匪,二人肉搏了不久,他就被劫匪夺取匕首,抵在了坡面上。书生的脊背狠狠一撞,只见面前的劫匪突然浑身发抖,怛然失色,回魂之后便拔腿就跑,连唾手可得的不义之财也顾不上拿走了。
书生不及多想,只听“轰隆”的声响,身后的一些土块夹杂着碎石向下翻滚,他本能回头去看,刚一侧身,怀里竟落入两块焦黑的圆石。
这两个圆石一模一样,大小也相差无几,书生一手一个正欲端详,乍然发觉,这哪里是石头,分明是两个烧焦了的头颅!当即“妈呀”一声,立时魂飞魄散,软脚一软,扔了头颅,连滚带爬地跑到县衙里报了案。
西昌县令勘察之后,直觉兹事体大,生怕惹火上身,便连夜赶往京城上报给了京兆府尹蒋行正。
只一个清早,这案子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案情恶劣,细节尚不明晰,大多官员遇到这种情形常常秘密走访勘察,以免节外生枝,无法收场。
可蒋行正却不这么想,他认为,当下有歹人尚未归案,京兆府就更要大方出行,一来是给凶手以威慑,二来也是给老百姓吃一颗定心丸。
……
蒋行正一落轿,便让护卫将道路封锁,不准通行围观,随即命衙役着手清理路上的尸骸。
根据书生所说,骸骨应当在山体斜面上掩埋,可由于滑坡,整个坡面已堆积成了土丘,横于道路之上,斜面上只依稀留下不到一半的浅坑。加上塌方之后,仍是阴雨绵绵,泥泞不堪,现场早没了原来的模样。
午时一过,衙役来报,共有尸骸十八具,皆被烧得通体焦黑,面目全非。
“十八具……”蒋行正喃喃道,心中疑窦丛生。
眼看天色渐昏,衙役们忙活一天,才将这十八具焦尸尽数找出,简单清理干净。有五具尸体头骨与四肢已分离,当下无法一一对应归位。
蒋行正命人将分离的头颅单独存放,并仔细叮嘱,路上务必减少颠簸,到了京城,直接送到他的府邸。剩下的遗骸则可暂放一处带回府衙,由仵作慢慢清点查验。
回到府邸,蒋行正连一口水也没来得及喝,立刻脱去官服官帽,将带回的五颗头骨在地上一字排开。
灯光昏黄,着便服的蒋大人白须垂胸,却身材高大,满脸红光,一双圆目炯炯有神。他年轻时本就是仵作出身,后晋升为京兆府下属县令,用了三十年,官至京兆府尹,如今六十多岁,上任还不满三年。
他急匆匆回到卧房,套上一件麻布罩衫,又寻到自己早年查伤验尸的所用物件,在一个个焦黑头颅之中,慢慢徘徊,细细勘察。
不知不觉,已是二更天了。
“不简单,不简单呐!”蒋行正终于落了座,用备好的清水净了净手,又为自己倒上一杯茶水。
他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极响。
一直在旁服侍的青年侍从询问道:“大人,这十八具焦尸的案子,今日午时就已经在京城传开了,现下已经人尽皆知。大家都说,或许是有人纵火杀人,抛尸于西昌道……难道您觉得,此案另有蹊跷?”
青年约莫二十岁,身材高瘦,英气勃勃,此刻也是精神抖擞,毫无疲态。
蒋行正茶未入口,便再度起身,指着骸骨笃定道:“这些焦尸并非由于纵火杀人,而是人死之后,有人纵火焚尸。”
“纵火焚尸?大人,何以见得?”青年探身向前一步,心下迷惑不解。
“秀峰,你看这里。”
蒋行正招手示意青年走近,随后将一块棉布从焦尸口中抽出,这正是他在一炷香之前塞入焦尸口中的棉布。奇怪的是,这块棉布竟和入口前一样,洁白如新,不染灰尘。
秀峰满腹狐疑,不自觉地嘀咕道:“这头颅……都这样焦黑了,可棉布却……”
“发现不对了?”蒋行正肃然说道,“活人若遇到火灾,必在大火中奔走逃生,期间张开口鼻呼吸,因此口中必有烟灰吸入。可若是死后焚尸,口鼻无息,呼吸已停,也就不会有烟灰进入了。你看这尸体,焦黑不辩面目,棉布却洁净如斯,明白了吗?”
秀峰顿时大悟,“我明白了,一定是有人先杀人,而后焚尸灭迹。”
蒋行正却摇了摇头,“焚尸可以灭迹,可为何不将尸体直接烧成灰烬,反而舍近求远,大费周章地掩埋?”
“这……这……”秀峰也觉着哪里不对劲,只略一寻思,旋即拍手道,“时间!要将十八具尸体烧成灰烬,需要的时间可不短。凶手在焚烧的时候,恰巧有人经过,便不得不停止焚烧,挖坑将尸体埋了起来。”
“很有道理,”蒋行正微笑着,以食指隔空点了点秀峰的眉心,转而端正颜色,“你可烧过柴堆?”
“自然烧过!大人忘了?遇见您之前我还是个流浪的小乞丐,冬天里就靠着捡柴火在破庙烧火才能活下来,不然,早就冻成一根冰挂去见阎王了。”
“好,那你来告诉我,燃烧一半即被强行扑灭的柴堆是什么模样。”
秀峰皱眉回想,“烧了一半的柴堆……有的木柴被烧成了灰烬,有的只烧了一半,有的却是半点也没烧着……”话说到这儿,秀峰一怔,登时醒悟,叫道,“我明白了!”
“明白了吧,”蒋行正颔首,“十八具尸体,无论怎样堆砌,总是燃烧不均的。可你看这些头颅,每一个的焦黑程度几乎完全等同,可分性别,不分面目,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可以说,烧的十分均匀,烧的分、毫、不、差!”
最后一句,蒋行正掷地有声,秀峰只觉心中一记惊雷,汗毛立即竖了起来。
……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秀峰越想越不明白。
“可是,不是纵火杀人,也不是杀人之后的毁尸灭迹,凶手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呢?”
蒋行正扶着椅背,幽幽叹了口气,“是啊,将尸体焚烧,而后埋入地下,等待一个十几被发觉。一十八具、西昌道……但愿是老夫多想了。”
思绪至此,蒋行正犹记得十四年前的那场大难,狭小|逼仄的西昌道,一百八十员骑兵,马匹都转不了身。
通天的火光映得天色染血,困兽的嘶吼响彻京城,没有人敢走出来,亦没有人敢问为什么。
那时,他时任司法参军,托尽了关系,才于次日天将亮未亮时分,得以偷偷潜入西昌道。
至今想起,仍觉得脊背发凉,心如刀绞。
破晓之前,映着天边一丝的光亮,他踏进已是满目焦黑的甬道。数不清的残肢断臂散落各处,有烧了一半的身体,也有烧了一半的马匹,有仍在冒着滚滚浓烟的头颅,还有,如鹰爪一般僵硬狰狞的手指脚趾……唯一还算完整的,只剩下泛着刺眼冷光的铠甲。
这些将士,他们未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在这阴沟里被烧得不成人形,怎能不令人唏嘘,怎能不令人悲愤。
自那之后,西昌道上,人烟稀少,便是高照的艳阳,也遮挡不住其极阴之气。
至如今,十四年了,西昌道上却突然出现这一十八具面目全非的焦尸,难道,有人想要旧事重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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