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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一别如斯


刘青山家门口,大门敞开,外挂着两盏白色灯笼。

        齐欢气喘如牛地盯着灯笼,眼皮青紫,双唇发白,却不敢再向前一步。

        “进来吧,”刘青山走出,他头上缠着白布,满身丧服,泪痕未干,一夜之间就全然老了,

        “近来再看看他,”他说。

        堂屋正中设了灵堂,桌上燃着极粗的蜡,两旁悬挂着白色挽联和招魂幡子。棺柩大概是没能及时做好,小祝就躺在灵堂中间的木榻上,衣裳还没换下来。

        齐欢摇摇晃晃上前,越走越心惊,他不自禁地以手掩口,泪如泉柱。

        榻上的人双目紧闭,面色灰白,脸颊上还残留着泥痕,胸口的白衣上斑斑点点都是血渍。他的头发已被解开,如飞瀑散落身旁,齐欢俯身轻捻发丝,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与这死去的人相识四年,玩在一起也不过三年的时光。

        这三年里,齐欢所见到的小祝总是形单影只的,他没有慈爱贴心的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似乎也不够亲近。他只有自己一个朋友,无书可读,没有同窗。他看起来总是冷冰冰的,但是如果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心怀悲悯的真性情。他身体孱弱,但性子坚忍……

        很多时候,齐欢想像个兄长一样,把他狠狠抱在怀里,抚一抚他的背,让他靠着自己歇一歇。

        可他还什么都没有做,小祝就走了,那么突然地就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了,如同他来时一样。他怎能不恼,又怎能不悔。

        齐欢从午时哭到未时,又从未时哭到申时,哭到最后就只剩下呜呜的抽噎,出气多进气少,人也昏昏欲倒。

        刘青山怜他,上前道:“起身吧,我给他把衣裳换了,他爱干净,就让他干干净净上路。”

        齐欢气若游丝,“我来。”

        给他换了衣裳,齐欢却不敢伸手去碰他眼上的素纱,小祝答应过要给他看眼睛,可他知道,这素纱下眼睛,再也不会张开了。

        “素纱别管了,让他带着吧,这是他最喜欢的一条,”刘青山说罢,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油纸袋,递给齐欢,“这是他给你的生辰礼,阿欢,自己好好收着,别教他挂念。”

        齐欢攥紧油纸袋,无声出门,颤颤巍巍地往石洞走。这一路,泥洼成片,山坡滑腻,树木摧折,经历了昨日的暴风骤雨,到处是一片残破景象。

        他来到石洞,日头已盛,鸟儿又开始啼叫,是和他们约定的那日一样的好天气。

        齐欢靠着洞口坐下,余光瞥见石壁上有点点白光,凑近一看,发现整面石壁,满满当当地全是稍显稚嫩的两个字:齐欢。

        还有那副老者对饮的画,齐欢手指如鹰爪一般用力抠着“杏花酿”三个字,面容悲愤,指甲崩裂,登时鲜血淋漓。

        重新坐下,他用血流如注的手指,拆开油纸袋,内有一封信和一只三寸见长,镶着金珠的赤色玉璋。玉璋握在手心细腻温润,齐欢将它紧贴于心口,拆开书信,满目都是歪歪扭扭的字,那是小祝的字,他颤抖着读完,合目斜倒在地。

        “阿欢见字,我已自石洞返回,稍感不适,预备歇一歇,恐你惦念,特留书一封,让我父代为转交。昨日你未来赴约,我知你必有要事,不能抽身,或突生变数,不能成行。我在洞中等候虽久,但得山林庇护,遮风挡雨,无伤毫发,切勿自责。这枚玉璋是我自小佩戴之物,从不外现于人,如今相赠与你,愿你日后行止俯仰不愧天地,若遇邪佞,天地神明,必护你一世安康。祝。”

        山中无昼夜,齐欢只觉得自己漂浮在一片汪洋之上,有和尚曾说,这叫做生死苦海。

        可惜,斯人已去,他已无人可渡,而自己也成了深陷巨浪的一叶扁舟,不能自渡。

        齐欢娘几乎跑遍了千丈山,才找到昏睡在洞中的齐欢,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刻小跑上前,为他披上一件棉衣,将手心反复搓热,摩挲他的额头、脸颊和脖颈,等他自己慢慢转醒。

        一炷香后,齐欢初醒,他似乎忘记了此情此景是为何故,惊慌地四下张望了一圈,瞬时,便又想起来了,失魂落魄道:“娘,你怎么来了,咱们回去吧。”

        阿娘没有起身,她抱住齐欢的头扣入怀中,凄然道:“宝宝,你别憋着,跟娘说说,咱们说说,好不好?”

        “娘,”齐欢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反身拥住阿娘,将脸庞埋入她的胸腹之间,“娘,我让他等到子时,子时啊!山里又黑又冷,他原本身子就弱……我今日给他换衣裳,他身上,身上全是,全是血道子。娘,我心里疼,我疼。”

        阿娘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哀戚道:“不疼,不疼,娘摸摸就不疼了。”

        齐欢实在没了力气,气息奄奄的呢喃,断断续续地。

        “过几日,他就要同我去学堂了,就这么几日,他怎么就等不了了。”

        “他说了要给我看看他的眼睛,他从不食言的。”

        “娘,我再也不喝酒了。”

        “娘,我不想叫‘齐欢’了,我再也不会高兴了。”

        “可是,我如果改了名字,他还能找到我吗?”

        “娘……”

        ……

        三天之后,刘祝下葬了,村里的乡亲七七八八的都来了一遍,只除了胡平顺。

        刘青山平日和他们交往不多,只是村子里但凡有个红白事,大家都爱到跟前凑个热闹。刘青山也一改往日的杜绝人事,对于来祭奠的人,都客气相迎。

        齐欢在刘祝跟前守了三天,连他的掌纹都刻进了心里。

        下葬那天他却没有去,只是一个人默默回到石洞里坐着,等待心里的大洞彻底撕开,再慢慢愈合。

        一阵凉风袭来,齐欢打了个寒噤。

        夏天过去了,一日冷过一日。

        —————————————————————————————————

        秋日漫长,乡下的一片萧瑟更是磨人。小祝离开的这三个月,如钝刀杀人一般,日日难挨。

        齐欢如是,刘青山如是,齐欢娘也如是。

        这天,正值休沐,张氏刚刚将学馆的赵先生送出门去。这老先生素日里很慵懒,讲学从来点到为止,只要他稍觉疲惫,学子们就得跟着休息。齐欢经他教授三年,只有入学行拜师礼时,双亲受邀参礼,张氏才得以见到这位赵先生,平日里从未有幸得见,这次先生亲临家访更是难能可贵。

        可张氏却高兴不起来。

        看见先生走远,她才将院门关上,颓丧地走进堂屋,将先生未饮的茶水一饮而尽,才重重叹了口气。

        赵先生的话犹在耳边:

        “齐欢跟随我这几年,一向尊师重道,懂事好学,友善可亲。近日以来,却不知怎么,总是精神哀頽,常与同窗斗殴,下手真是不轻啊。听学倒也还算专注,只不过也再不像从前那样积极追问,一下学,就急匆匆地走了,也不知道是去了哪里。我知齐欢是个心地良善的好孩子,到底是何缘由,使他性情大改啊……”

        张氏又怎会不知自己的儿子去了哪里,自然是千丈山的石洞,他与小祝约定的地方。

        小祝走后,他几乎每日都去,直至天黑透了才返回,回来了也不说几句话,和爹娘打过招呼便倒头就睡。让人看着心疼得紧,却也无能为力。

        “孩儿她娘,这房顶晒得干菜要收一收了,染了露水可就白忙一场了。”齐书秦蹒跚着走到院中,忧心问道,“齐欢还没有回来吗?”

        张氏理了发丝,强打精神,“你放着别动,他过会儿就回来了。”

        天边的秋阳渐冷,天色也慢慢暗了下去,齐书秦又摇晃着进了屋。

        齐欢在石洞里却很难察觉时间的流逝,只知道天亮着,又暗了,花开了,又谢了,知了叫着,知了不叫了。

        偶尔在石洞苏醒,他精神恍惚,如庄周梦蝶。

        小祝的出现,会不会仅仅是一场梦……

        如此反复的想着,一天一天的,也就这样过去了。

        “你还,还好吗?”树丛中突然钻出一个胖胖的少年,神色紧张,举止局促,“你要回家吗?”

        齐欢头也不抬,“你来做什么。”

        “你娘让我来的,说你刚没了朋友,让我劝劝你,和你做、做朋友。”这少年正是土蛋儿,他和齐欢是远亲,生辰那天也是来了,只不过当天齐欢心不在焉,没工夫搭理他。

        齐欢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个屁。”

        “我知道的可多了,”土蛋儿也不生气,反而远远地就地坐了下来,“你听说了吗?那胡晋三彻底疯了,成天傻笑着到处跑,不是偷东西就是调戏别人家的小娘子,前两天还掉进了粪坑,差点儿没淹死。”说完正要呵呵傻笑,见齐欢面容阴鸷,一言不发,又给憋了回去。

        齐欢听父母无意中提起过,几个月前,胡晋三就像失了魂魄似的,已听不懂人话。胡平顺到处求医问药,求仙问道,也没能让儿子恢复原样。谁知近两个月以来,他的病情突然加重,彻底成了个失心疯,村里的姑娘媳妇因此都不敢独自出门。胡平顺只得派个老仆成天到晚地跟着他,但仍惹祸不断。

        可是这些又与他有何干系,齐欢面无表情地盯了土蛋儿一会儿,起身就走。

        “我还知道他是怎么疯的,”见齐欢要走,土蛋儿慌乱道,“是你那去世的朋友,是他!”

        “你认识小祝?”齐欢停下脚步,“你怎么会认识小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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