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清晨,柔和阳光的透过云层,铺洒在彰化城的城墙上,为它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早市的一声锣响,揭开了新一天的喧嚣。
月清涟换了一身烟青色的纱衣,长帏帽遮面,混在拥挤的商队中间进了城。此时距那日千波湖一战已有三日,她刚一回到凡世,就看到大街小巷贴满了通缉她的告示。告示上写着,朝廷命官在画舫上遇刺身亡,陪酒的歌姬是唯一有可能行凶的人。后面就是一张她白纱遮面的画像。月清涟心中冷笑,无论她那天有没有上画舫,吴光斗都必死无疑。朝廷现在发这些告示,大张旗鼓地抓什么杀人凶手,不过是想找个替罪羊,掩盖内卫杀人灭口的行动罢了。不过看样子,她放走的内卫统领还算有些义气,并没有说出她假扮歌姬的事,也没有说出她的样貌,这才给了她进城的机会。
她没有耽搁,进城之后便悄悄离开商队,回到了凌王府,守门的卫士却告诉她,陆渊正在偏厅等她。这陆渊曾是明肃太后的心腹,后来又追随萧翊。他为萧翊母子效忠几十年,是萧翊最为倚重的人。凌王府的情报系统建立以后,萧翊又让他来统管。月清涟不敢怠慢,还未来得及换衣服,就匆匆进了偏厅。
“陆先生,”月清涟对陆渊行了一个礼,“您匆忙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秋姑娘请坐,”陆渊抬手示意月清涟坐下,“老夫请你到这里来,是有两件事。一来,你几日未归,老夫甚是担忧,今晨听暗卫来报,说看见你进了城,这才在此等候。二来,便是那日千波湖之事。”
“有劳陆先生挂心了,”月清涟坐下,摘下了帏帽,“此事我也正想与陆先生说。”
月清涟从袖中取出了从内卫那里得到的赤金珠果,递给陆渊:“那日,我遵照先生的指示上了画舫,威逼吴光斗拿出构陷王爷的证据。却意外得知,吴光斗在朝堂上的一切行动,都是在皇上授意下进行的。他替皇上做完了事,皇上自然不会留他,这才派遣内卫去杀了他灭口。不巧的是,内卫和我选择了同一个行动时间。”
“没错,所以那天派去假扮船工的水鬼慌慌张张回来报告说发现了内卫的踪迹。我急忙派人支援,支援的人回来却说,船上除了吴光斗和内卫的尸体之外,什么都没有。而你,已经失踪了。”
听到陆渊说她失踪的事,月清涟在心里飞速计较了一番。她那天从千波湖上离开,是因为雀妖突然出现。后来她又在羽族和雪岭耽搁了一些时日,以至于凡世完全没有她的踪迹,这才会让陆渊和凌王府的人以为她失踪了。但她不是凡人,也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还是得想个说法把“失踪”这件事圆过去。
“正是,那日内卫杀了吴光斗,我又杀了内卫,这才得以脱身。我担心有漏网之鱼泄露我的行踪,所以迟迟不敢回府,只好假扮作村妇藏在城外,静观变化。直到城里贴出了通缉的告示,上面并没有描绘我的容貌,我才敢回来。”
“原来如此,真是辛苦姑娘了。”
“先生过誉了,”月清涟又拿出从吴光斗身上取下的玉佩,“此物是从吴光斗尸身上得来。我看这玉佩不是凡品,倒像是宫中匠人的手笔,便带来交给先生,将来或有用处。”
“好,那老夫就先留着它,”陆渊收下玉佩,“秋姑娘,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那我就先告辞了。”
月清涟再度对陆渊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偏厅。她没有看到的是,身后的陆渊正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见她走远,陆渊轻轻击了击掌,偏厅的隔墙后面转出来一个人,正是那日回府报信的水鬼……
她径直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这院子还是五年前她刚进府的时候萧翊亲手为她布置的。小院里植了一片纯白色的重瓣樱花,这几日正是花期,繁繁复复的花朵缀满枝杈,远远望去,就好像一片又一片梦幻的云霞。
不过,这些漂亮的樱花并没有在月清涟的心里激起多大的涟漪。她来到彰化已有五年了,时间就在樱花的开开落落里慢慢地流走,她早已厌倦了春去春来、花开花落。
还记得十三年前,她从羽族逃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甚至连恢复人形都做不到,几乎死在山里。就是那个时候,她遇到了还是孩子的萧翊。彼时他跟随父亲一起狩猎,发现了力竭的她。他没有朝她放箭,而是带回宫中饲养,直到她伤愈离开。或许这就是天性,人在落难的时候,只需要一点点的恩惠,就能被感动。对于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一类老掉牙的戏码,月清涟向来是不屑的。她是仙,想要报答一个凡人其实很容易。
她最初的想法,只不过是帮助他实现一个愿望,以此来报答他救她一命的恩情而已。只不过后来,天真的孩子长大成一个合格的亲王。他战功赫赫又贤名在外,国人皆赞他贤德仁厚,对他寄予厚望。而他自己,也渐渐有了成为一位明君的抱负。明君,贤明君主,而不只是一个亲王。月清涟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来报答他。于是,在他最迫切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不失时机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成为他最得力的助手之一。
没想到,这一晃又是五年。最开始的时候,她表面上是他属意的未婚妻,暗地里却是他手下最得力的谍者。这是她与萧翊演的一场郎情妾意的戏,不同的是,这场戏演着演着,渐渐地倒有些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戏了。所幸,落花有意,流水也并非无情。直到那个时候,月清涟才明白,还有一种东西叫日久生情。原本是结草衔环的故事,现在却似乎变成了才子佳人的话本。但是其中的缺憾,却只有她一人知道。就好像这满院的樱花,是他的最爱,却不是她的最爱。
月清涟望着满目的樱花,却只能轻叹一声。
“良辰美景,如何有此一叹,”樱花树后忽然转出一个人影,一身玄色衣袍,领口和斗篷上有银线织绣的云纹,面容清冷出尘、颠倒众生,不是别人,正是那镇守雪岭的威严神君。
“凛辰帝君!”月清涟看到凛辰,十分意外,“帝君怎么会在这里?”
凛辰却没有理会她的话,而是自顾自地问了一句:“你在凡世,便是为此?”
“我……”,月清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闭口不言。
“无事,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凛辰见她有些窘迫,又不忍她为难,“我来此是为梵若,她临走时托我护你周全。”
“梵若姐姐,”月清涟请凛辰到凉亭坐下,“可是,姐姐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呢?”
“这……梵若不让我告诉你。”
“帝君既不便说,我也就不问了。只是……我在凡世十分安全,不敢劳烦帝君。”
“我既受梵若之托,便不能辜负她所托。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我自会知晓,”凛辰说完,起身告辞,“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在凡世,自当事事谨慎,切记不要再与羽族起冲突。”
“多谢帝君,清涟记住了,”月清涟起身,准备送凛辰离开。
“且慢,”凛辰正准备离开,却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今日是月圆之夜,三年后的今日,应是耀火之月。”
“耀火之月!”
“嗯,你既是月陌国的帝姬,自然也应该是凤凰一族。耀火之月每万年出现一次,月圆时,将有涅槃之火降临。”
“我以前听祖母说过,”月清涟回忆起以前在月陌时,祖母对她说过的话,“其他种族,总是先修炼到飞升之境界,然后再经历劫难,完成飞升的过程。唯有凤凰一族与众不同,凤凰欲求飞升,只能等待万年一次的涅槃之火。若能挺过去,则飞升成神;若不能挺过去,则化尽修为,重新修行。都说凤凰是涅槃重生,其实是从头开始。”
“不错,”凛辰有一瞬失神,像是在思考什么,“耀火之月时,我会再来找你。”
凛辰最后凝视月清涟的一瞬,带着些许不明的情愫。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沉寂了万年的内心会有这样的变化,这让他有些慌乱,匆匆转身,逃一样地离去。他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想护她周全。他此刻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够安好无忧。
月清涟忽然对上他的目光,不觉被那奇妙的情绪所感染,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片洁白的桐花林。那桐花,好像嵌在了她的心里。一杯清茶、一把古琴、一局残棋,还有一片洁白如纨素的桐花林,若能如此过完一生,不要长生又何妨。
远处,樱花掩映的圆门旁,有一个娇小的身影悄悄溜走,谁也没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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