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腐草为萤（幻境）

翡荧在成为扶羡的弟子之前，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

        在她幼时，一伙乱匪洗劫了她所在的村子，阿娘匆忙间将她藏起来，甚至来不及多叮嘱一句便被一剑穿心。好在她已被藏好，在极度惊恐下忘了动弹才险险躲过一劫。

        她躲了很久很久，久到四肢麻木，饥寒交迫与无尽的空寂让她越来越恐慌，她爬了出来，原本热热闹闹的村子陷入死寂，乱匪早就走了，只余污血与尸体散的到处都是。

        她看见了很多熟人，却已经哭不出来了。

        阿娘想让她活着，她便努力活着，不顾一切。

        乱世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想活着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更何况是个小姑娘。

        翡荧将自己全身弄得脏兮兮看不出面貌，头发剪得很短根本分不清性别，她轻易不与人交流，因着十分瘦小，加上动作灵活如此苟活了两年，直到乱军破了城门，胜利的欢呼刺激着厮杀过后残留的嗜血，于是他们开始屠城。

        她藏在各种尸体底下躲过屠杀，后来压在她身上的尸体越来越多，越来越重，无数的鲜血流淌下来不断浸湿她的身体，浓厚的血腥味在周身挥散不去，她渐渐透不上气，可是她不敢动，动了就会死，她得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蹄渐远，令人恐惧的嘈杂声消失，鲜血逐渐凝结、干涸，依稀听见乌鸦围绕着尸体发出哀鸣。

        翡荧尝试扒开身上密不透风的重物，她弄了很久，终于将一只手伸出外面，刚想继续拨动旁边时便被人一把抓住。

        她怔住，灭顶的恐惧袭来，甚至忘了挣扎。压在她身上的尸体被慢慢挪开，久不见的日光刺痛她的眼睛，但她不敢闭眼，微眯着适应日光，待视线清晰时她顺着被抓的手看见了日光下的另一道光。

        握着她的手洁净无瑕，白衣纤尘不染，许是见吓着了她，面前的女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声安抚她：“别怕。”

        她曾听闻这世间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有许多修仙的仙人，他们法力高强，心怀慈悲。

        翡荧想，如果真的有仙人，应当就是她这样的吧。

        此时的翡荧已然有十一二岁，看起来却十分瘦弱娇小，仙人轻轻松松便将她从脏污的血堆里带出来，毫不嫌弃将她搂在怀里，轻柔地拭去她的眼泪，她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后来，她知道这个仙人叫扶羡，她成了她的师父。

        翡荧在失去双亲之前只有小名还没有过正式的名字，于是师父给她取了名字，自此，她有了新的人生。

        真正的修仙之地与她听闻的传说很不一样，不是所有的“仙人”都是法力高强存有慈悲之心的，这里与之前的人间一样，有高低贵贱，有弱肉强食，可是她并不害怕。

        翡荧的性子不太好，许是流浪惯了，哪怕如今换了个安全的地方，她依然浑身带刺，不爱与人多交流，时日一久，同门的师兄师姐们便不太愿意与她多处。

        扶羡看在眼里却也不愿勉强他们，修仙之途漫漫，总能想明白的。

        翡荧努力修炼不肯落后旁人，她的资质算是不错的，否则作为十大仙门的揽朝宗怎么可能允许扶羡随便带个弟子回来。她的身份本就不如其他弟子，修炼方面便不能再拖后腿了。

        她的阿娘给了她两次生命，她没机会回报她，师父给了她第三次，她会好好把握。

        只是没想到，意外来的那么突然。

        魔族大概是想利用她做些什么，翡荧自然是打心底不愿服从。

        扶羡从带她入门便告诉过她，修仙之人拥有了这世间许多的便利好处，除了奔着飞升成仙的目的，也应对这世间有所回馈。

        好处与坏处不会只被一个人占着，但凡事没有绝对，你好处拿的多了便多帮帮拿的少的人，若是坏处爱往你这里跑你怨恨也好嫉妒也罢，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人可以有阴暗的一面，但千万不能自我放弃堕入真正的阴暗。

        魔族便是那些将躯体与灵魂真正堕入阴暗的人，他们乐于将苦难带给其他人，在他们痛苦挣扎的情绪里得到能量提升修为。

        翡荧不想成为养料，但她需要活着。

        她假意答应黑衣魔族伺机寻找脱身之法，然后她知道了这个黑衣魔族的名字——少婴。

        少婴岂会不知她心里的小九九，只不过他向来耐心足够。

        他给了翡荧线索，用禁术让她亲眼目睹扶羡死前种种。

        她看见她的师父是如何撞破怀虚与另一位长老的密谋。

        看见她是如何被傀儡术控制在清醒的状态下残杀那么多人。

        看见她是如何被断了手脚，在一句句声讨当中被绝了气息，捏碎魂魄……

        原来落雁山之行并不是为了所谓的围剿魔族，此处藏着稀世之物但不知怎地被怀虚他们发现，越是稀世秘宝看守的法阵灵兽等级越高，随行的众多仙门弟子本就是他们准备用来铺路的，可惜被扶羡不小心发现了。

        为了掩盖一切，扶羡便成了转移注意力的靶子。

        藏匿在落雁山的魔族过于强大，连揽朝宗素来纯善的扶羡仙子都被迷惑控制的流言不胫而走，至此再无人敢轻易踏足。

        秘宝没能到手，怀虚必会再有行动，她决定在此等一个契机，只要拿到了切实证据，她便能在众人面前揭露真相，还师父一个清白。

        翡荧整个人被仇恨淹没，她以为自己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但早已被少婴玩弄股掌之间。

        他十分满意，放她自由离去。

        怀虚的确再一次做出行动，只不过是独身一人。他趁着夜色出现在扶羡死去的地方，拿出祭品，神情悲切。

        翡荧拿着少婴给的魔族特有隐匿气息的东西藏于暗处，她看着怀虚的样子，不似作假，那一刻她是有一丝怀疑少婴的。

        “翡荧，我知晓你定然是在附近的。”怀虚突然开口，翡荧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然而怀虚并没有看向她的位置，她保持不动，听怀虚继续说道：“宗门如今下达追击令，你逃不过整个修真界追捕的，何必呢？你这样扶羡该多心疼啊。”

        听到他提起扶羡，她死前痛苦的画面在翡荧脑海里不停出现，刺激着她每一处神经，愤怒与仇恨交织，她的气息乱了。

        怀虚转向她藏身的位置，见此，翡荧不再继续躲藏，走了出来。

        她问：“你为何来此？”

        怀虚道：“我想她了。”

        翡荧闻言，觉得她应当对此要作出反应的，但她做不出任何表情，她的心乱了，已经没办法用之前的态度面对他。

        怀虚却是笑了一声，看她的眼神很是悲悯，叹息道：“看来被你发现了啊。”他的语气有些遗憾，也有一丝恼怒：“为什么你们偏要探究那么多？”

        他并不需要翡荧回答，死人是不需要回答的。

        原本动摇的心，在此刻真实的得到答案，翡荧明白少婴并没有作假，但她还是想知道另一个答案。

        “为什么？你是她的道侣。”

        “她的心装的东西太多，既然做不到独一无二，不如不要。”

        大概是认为她这次必死无疑，怀虚愿意让她死个明白，却也在说完后便不再给她多言的机会。

        怀虚作为琴修，一擅控人心，二擅绞杀，又是揽朝宗长老，实力定然不一般，翡荧在他手下讨不到一点喘息的空隙。若不是他有意留一手，早就将她绞杀干净。

        “你背后之人是谁？”

        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几斤几两他很清楚，半步崖是个什么地方，要不是背后有人相助她哪能逃得出来，甚至能怀疑到他头上。

        怀虚控制住她，一遍一遍审问，平日里的温和模样早就消失无踪，面上尽是狠厉与不耐烦。

        翡荧闭口不言的态度终是让他耐心尽失，他启动术法准备绞杀。没想到一道剑气自翡荧身体里飞出来，将他的琴弦断得稀碎，术法反弹，怀虚被重伤。

        他吐着血看向镇在翡荧身前的剑影，剑影不断闪着光芒在她周身筑起结界，铮鸣之声像是在驱赶他。

        剑影散发的灵力十分强劲，怀虚眼见再不能得手，只得含恨离去。

        琴弦的控制消失，翡荧便无力倒在地面，余存的绞痛令她四肢发麻。她怔怔看着剑影的方向，好像看见了那个灰衣身影朝她而来。

        宿站在她面前，目光柔和。

        她突然想起离开半步崖之前，他落在她额间的温热。她笑着，泪控制不住地落，她看见他蹲下来想给她擦眼泪，却什么都碰不到。

        翡荧伸出手想触碰他，指尖未及，他便化作漫天萤火散去。

        手孤零零的停在眼前，再无人会在掌心一笔一划写字。

        剑影褪却，周身结界的光芒逐渐熄灭，她蜷缩着身体，试图抑制心脏处不断传来的痛楚。

        不远处靠坐在树上围观的少婴啧啧称奇，见翡荧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他便耐心等着她，等她将痛苦与恨意埋进心里，融入骨血里。

        到那时，才是他验收成果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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