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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无色天


“……挺顺的,沈哥,今天好几个镜头都是一条过的……”小李每说几个字就要偷瞟王序一眼,果然,他们导演像监视犯人那样看着他,直盯得他口条都不利索了。

        电话那边又问了两句,小李瞥眼王序的神色,小声回道:“……就是又喝酒了……哦不多不多!他是酒量太差嘛,喝了一瓶啤酒就——哎?笳笳醒了!”

        王序从小李手里抽走手机,示意他过去照顾凌笳乐。等这个小助理跑远了,他才对电话另一头说:“行了,你都要进新剧组了,就别老惦记着这边,对你们两个人的状态都没好处……你也别给他打电话了,他和他助理的手机都在我这儿……”竟是丝毫没有掩饰对凌笳乐的控制。

        王序挂掉电话,走到床边,弯下腰手撑在膝上看着他,语气堪称柔和地问道:“酒醒了?能继续拍吗?”

        可凌笳乐明显还醉着,语速比平时慢了很多:“是沈戈的电话吗?”

        王序看眼小李,小李忙摇头表示没有乱说。

        王序干脆坐下来,压得凌笳乐腿搭的那半边床陷下去一点,“沈戈在忙新戏,你暂时不要想他——”他话锋一转,“还要再看一遍那个镜头吗?”

        凌笳乐抗拒得连摇头带摆手,“不看了……”

        王序点点头,用手抿了抿凌笳乐鬓边打乱的头发,“那我们拍下一个镜头?还记得下个镜头是什么吗?”语气神态皆很有耐心。

        凌笳乐“嗯”了一声,又舔了下嘴唇,软软地说:“我还想喝水……”

        王序就又让小李给他倒了杯水。

        凌笳乐喝完水,把杯子递回去,然后苏昕就上来了。他和凌笳乐一样倚着床头坐着,却是侧着身子的,脸朝向凌笳乐,挨得很近。

        他向凌笳乐递过去一支燃着的烟,凑得更近了:“想试试这个吗?比酒还好,抽完一支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凌笳乐垂眸看向他指间的香烟,慢吞吞地接过来,一看就是生手,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送到唇前时还犹疑了,不知道要从哪个角度放嘴里比较合适,在唇前比划了两下才含进去。

        苏昕本是着迷地看着他,但见他将烟含在唇间用力吸了一口后,条件反射地将烟从他嘴里夺了过来:“你真不会抽烟啊!”

        果然,凌笳乐人生中第一口尼古丁吸得太猛,咳得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王序从监视器后站起身,气得话都吼不出来了,苏昕还举着香烟冲他喊:“导演,他不会抽烟啊!”

        因为苏昕这个疑似跟凌笳乐一起喝多了的傻缺行为,这个镜头又来了一遍。摄影机重新就位,等凌笳乐的咳嗽平缓下来,导演喊了“开始”,镜头缓缓前推,拍下凌笳乐迷离的眼神和从他口鼻间缓缓喷出的灰白的烟。

        后半夜,凌笳乐被尿憋醒了。他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把小李晃醒了。

        他很少像别的艺人那样,因自己的事而打扰助理的睡眠。他在小李肩膀推了两下,小李睁眼看见他,立刻就坐起身,“笳笳?不舒服吗?还晕吗?”

        凌笳乐蹲在他床边,“今天下午是沈戈的电话吗?”

        “是!是!是沈哥的电话,问你的情况呢……”他刚睡醒,头脑还不清明,可也知道该说什么让凌笳乐高兴起来,“沈哥不是张松,他是有事,是去试镜,不是丢下你不管了……”

        沈戈离组前对他再三嘱咐过,“要提防导演”,小李今天可算明白沈戈说的“提防”是什么意思了。

        他真是大开眼界,看着王序先是借着拍戏给凌笳乐喝酒,把人都喝迷瞪了,再给他看一段视频,视频里,扮成张松的沈戈搂着一个腼腆的小帅哥有说有笑。

        视频不长,就是一个十几秒的镜头,王序就反反复复地放给凌笳乐看。小李也不知道凌笳乐是怎么了,是因为入戏吗,还是因为醉了,把视频当成真的了,看了几遍就崩溃了。

        “笳笳,沈哥肯定还给你打电话了,就是你手机被导演扣了……”小李恨恨地道:“咱导演也太、太那个了吧,把咱们当群演啊?”

        凌笳乐双手扒着小李的床沿,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得小李心惊肉跳的,忙问他:“是还在想那个视频吗?”

        凌笳乐点头。

        “假的!那是假的!演戏的,笳笳!那不是沈哥呀!”小李大叫。

        凌笳乐低下头去,把脸埋在床上,低声道:“我知道,我就是……白天的时候有点犯糊涂了……”在小李急得手足无措之际,凌笳乐又模糊地说了一句:“李李,我有点害怕……”

        小李猛地抓起他的手,颇有种就义精神:“笳笳,我去给你借手机!我就不信整个剧组所有人都听他的!”

        凌笳乐抬起头,怔怔想了半晌,却是摇了摇头:“别了,别影响他试镜……”

        小李这才想起来,终于有了几分精神:“笳笳,沈哥跟我说他拿到那个角色了!马上就进组!”

        凌笳乐眨了两下眼睛,缓缓地笑了。

        沈戈睡着睡着,陡然惊醒了。

        他飞快地坐起身,感觉头皮一阵阵发紧,手比脑子还快,从床边摸到手机,摁亮,没有新消息。

        想想也是,手机都被王序没收了,肯定没法给他发消息的。

        王序白天在电话里说的那几句话犹在耳边呢,“离组前怎么跟我保证的?出去以后不打电话不发消息,结果呢?刚才他们俩的手机叮叮咚咚就被停过,全是你的信息……你这么聪明,这点轻重缓急分不清吗?他现在拍的什么剧情,你非得破坏他的情绪吗?就最后几天都坚持不下来?”

        沈戈抬手抹了把脸,翻身下了床。

        正是因为知道现在拍的是什么,他才更觉得不安……王序会不会一直让凌笳乐喝醉?凌笳乐会不会入戏太深伤着自己?他们是因戏生情,那戏里两人彻底散了的时候……

        他双手撑着洗手台,直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下巴上冒出青茬,显得有些颓废。

        前天傍晚离组,赶夜路抵达深圳,随便找了家小酒店住下,床一下没碰,一直坐在椅子里继续研究剧本和角色,直到昨天早晨洗漱一新,特地留着胡茬没有刮,让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成熟不少,之后随便吃了点东西,等到了时间就去与徐导约好的酒店试镜去了。

        连续二十多个小时,从聚精会神的紧张到惊喜万分的激动,全都在那一通电话时戛然而止,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离开《汗透衣衫》的剧组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把凌笳乐一个人留在那里。

        沈戈低头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抬起头看向镜子,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会的,没有那么脆弱。凌笳乐变化很大,他都看在眼里,他相信无论是他的笳乐,还是他们之间的感情,都不会那么脆弱。

        什么“戏里情缘,杀青就完”,说的肯定不是他们。

        他抬起手,用沾湿的食指在镜子上写了一个“乐”,又在后面写了一个“戈”。

        “等我。”他在心里默念,等我拍完这部戏,努力追上你。

        新戏叫《无色天》,既当佛家术语“无色界”来讲,其实是反语,电影里的两个主角代表世间众生,既无法逃离欲、也无法逃离身;也可以直接认为是乌云密布、遮天盖日之意,这层含义与整部电影的氛围相合。

        徐导赶时间赶得很急,试镜结束后,合同还没签就让他在那家酒店办了入住,让他和编剧、副导演还有男三号一起讨论剧本。

        第三天,主演也到了,是位香港巨咖,演技极为出众,几乎摘取了华语电影界所有有分量的影帝桂冠。他也加入了对剧本的讨论中。

        第六天是吉日,导演请一位大师来住持祈福,导演、副导演、主演和沈戈一起上香拜神。沈戈一个无神论者,上完香后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默念了许久才睁开眼,是四人中最后一个站起身的。

        男主演用广式普通话笑着问道:“信佛?”

        沈戈有些窘迫地喊了一声“明哥”。

        男主角岳家明名字普通,相貌气质却不普通,要论英俊其实比不过沈戈,但是他年龄阅历摆在那里,气场超了沈戈一大截,他对沈戈又很和蔼,让沈戈不好意思在他面前撒谎,便回道:“没有。”

        岳家明应该是真信佛的,很和蔼地拍拍他肩膀:“信不信没关系,虔诚就好,开机仪式一是祈福,二就是为了聚人心。”

        沈戈默默一笑,没说自己其实是许了两个愿——愿《无色天》一切顺利,愿《汗透衣衫》一切顺利。

        祈福仪式结束后,《无色天》正式开机,第一个镜头力求开门红,自然由岳家明来担当,非常简单的一个亮相,一条过。

        沈戈在旁观看,些微的忐忑渐渐变为些微的亢奋。他隐约有种直觉,影帝的戏,他接得住。

        拍完第一个开门红的镜头后,徐导和副导演就兵分两路,分别带着沈戈和岳家明奔赴A、B两场。他们不是像王序那样,只将不重要的、或者极有把握的镜头交给副导演,而是两个机子始终齐头并进,总之是为了一个“快”字,与王序的风格迥然不同。

        即使事先有几分心理准备,当徐导说出那个时间时他还是大吃一惊,“十五天,你的戏杀青。”

        一开始是徐导带沈戈,后来见他果然如王序所说,“拍一部顶别人十部”,便放心地将他交给了副导演。

        他们每天在片场从早九点待到晚十点,剩下的时间用来吃饭睡觉刚刚够,沈戈却觉得比在王序手底下轻松许多。

        他每天晚上收工后都会给凌笳乐的微信发很多条信息,说说自己今天拍戏的情况,问问他那边的情况,再说几句肉麻的话。

        他知道凌笳乐现在在剧组看不到,他只是希望《汗透衣衫》杀青以后,凌笳乐打开自己的手机,能被自己发送的这些信息扫除张松和江路留在他心里的阴霾。

        开机第五天时,等铺轨的间歇,沈戈接到王序的电话,正纳闷间,他听到王序说:“笳乐的事我和公司会处理好,你只需要安心拍戏,别的不要管。”

        沈戈瞬间就产生窒息感:“他怎么了?”

        电话那头被他问得愕然,“你不知道?”王序顿了顿,“你可以上网看一下,看两眼就算了,反正是假的……笳乐还不知道,幸亏我收了他的手机……所以你也不用太着急。这次他的公司,中城,还有苏昕家的公司都出手了,估计晚上热度就能给压下去了,我就是和你说一声,不要在公共平台乱发声。”

        挂掉电话后,沈戈飞快地在搜索栏输入“凌笳乐”三个字,正要按确认键,忽又停住,改为直接去找热搜。

        刚在电话里听到“热度”两个字时他就脑袋一懵,此时看见那些字眼更是脑袋里发烫,“嗡嗡”地吵得他整个人几乎要爆炸。

        “凌笳乐无码”“苏昕为凌笳乐发声”“苏昕性向”“苏昕黑历史”“《汗透衣衫》激情戏”“凌笳乐遭陷害”“手动去马赛克”。

        他克制着情绪,很快就弄明白来龙去脉。

        还是那个该死的视频,只不过这次被人去了马赛克,成为真正的裸照。

        一些有影响力的自媒体立刻发表态度,往“视频是假的”“凌笳乐得罪权贵”“《汗透衣衫》刚开始宣传就传出谣言,一定是挡了谁的路”这方面靠拢,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当然是有人说信有人说不信。

        然后就是苏昕,竟然发了条微博说:“马赛克下面是假的。”

        底下被顶得最高的评论是他自己的,“当然是因为见过真的啊,我是说拍戏的时候啊,凌老师有腰窝。”

        沈戈浑身无力地坐到地上,抹了抹额头和脖子里的冷汗,已经分不清对苏昕这句话是什么感观了。也不管那个苏昕是出于什么目的,不管他的这条微博最后激起怎样的连锁反应,起码这会儿是救了沈戈一命。

        凌笳乐确实有腰窝,沈戈不用再忍受着煎熬去找那个“无码”视频了。

        他手心里很快又起了一层汗,还有些颤抖……为什么?怎么会有人这么坏!

        沈戈在通讯录里翻了翻,拨出一个电话,“学长你好,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沈戈……”沈戈同电话里寒暄几句,切入正题:“我记得学长是做信号处理的,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就是视频里的马赛克可以去掉吗?”

        对方是曾带过沈戈他们班级习题课的研究生,听完他的话后问道:“这得看是什么类型的马赛克。”

        沈戈支吾道:“就是,视频里最常见的那种,一团模糊的。”

        对方笑起来,倒也没揶揄他:“最常见的那种?那就是无规律的,加马赛克的过程其实就是信息丢失,没办法反编的。”

        沈戈狠狠松了口气,“那打过马赛克的视频怎么假装成复原的图像呢?”

        “那方法可多了,最简单的一种就是通过算法……哎,你是说的A片吧?”

        沈戈含糊地应了一声。

        对方一笑,“你这好奇心也怪歪的……那种视频呢,现在都有现成的软件了,可以直接处理,其实就是用算法从图像库找一个最合适的给转嫁过去,你是看不出来真假的,但肯定不是打码前的原图像……”

        沈戈对学长连连道谢,然后给王序打过电话去,把学长说的那几个可能的软件名字都说了一遍。

        王序没太听明白,又嫌麻烦,让他直接和梁制片联系。两边连了视频,沈戈让他们找了几台性能好的电脑,手把手教他们怎么操作,沈戈一直通过手机屏幕盯着那些小画面,眼睛越来越红,恨得咬牙切齿。

        终于,其中一个软件“复制”出和新流出来的“无码视频”里一样的屁股。证明马赛克是假的,间接说明拍视频的人没有凌笳乐的裸照,并且很有可能整个视频都是陷害,算是把之前的丑闻也澄清一半了。

        “把制作过程弄个简单易懂的讲解,发出去!”梁制片指挥道,然后又对沈戈说道:“他肯定是得罪人了。我们这片子不抢春节档、还上映受限,不会挡谁的路,只能是他自己的私人恩怨。”

        “那剧组——”沈戈有点急。

        “你放心,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剧组不会不管。”梁制片让他宽心,可说完又牙疼似的“啧”了一声,“这个笳乐,还真是招黑体质啊,怎么老有这么多破事儿找他?”

        三家娱乐公司一起出手的效果极为显著,连苏昕的风评都变了,男人如果不是做bottom,在贞操方面还是颇有讨价还价余地的,苏昕直接从冰山变成潇洒人设,倒变得更吸睛了;凌笳乐这边手握洗白证据,一下子翻身变为受害者,引起许多人的同情和质疑,怀疑他以前那些黑料也是有人抹黑造谣;连带《汗透衣衫》都因此获利,刚开始正式宣传,本来不温不火,只有凌笳乐和苏昕的粉和黑在关注,经此事件,这部“凌笳乐会露腰窝”的大尺度同性题材电影一下子就变得全民皆知了。

        任凭外面多么喧嚣,《汗透衣衫》剧组里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沉闷与压抑。

        王序喊“停”之后,凌笳乐依旧窝在椅子里,低垂着头,一动不动,整个人像是耗干了一样。

        王序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笳乐,不伤心,你帮我拍好这部戏,就能把他找回来了。”他竟是什么都向凌笳乐全盘托出了。

        凌笳乐没有哭,似乎是拍到某个节点时,他为江路而生出的泪水就已经流干了,他只是瞪着空茫茫的大眼睛,满目哀伤地问王序:“是不是……要是张松要是没有遇见江路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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