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野兽派太子
距离花游十五步开外便是东宫的偏殿正门，但此处原本的六扇文龙雕花殿门都已被卸下，换上了粗硬冰冷的铁棍栅栏，栅栏里头关了一个非人非兽的怪物。
怪物露出的脖子和脸布满了菱状斑纹，在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青绿光芒，两侧耳后鼓涨如球，随着吸呼或涨或缩，而面上脸颊及眼窝向内深深凹陷，显得眉骨和眼球更为突兀狰狞，在额间还有一左一右两处微凸，其上肤质皲裂更盛，好似此处有什么东西正要破皮而出。倒是拽着栏杆晃动的那一双手，依旧纤长白皙，骨节分明。
谁能想到当朝大魏国太子殿下，曾经玉树临风的谢缙，如今竟然变成了这样。
最开始发现是在今年三月，他上臂长出了零星鳞状瘢痕，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状，当时太医们也只当是寻常的换季致敏，只开了些滋补的方子，并未引起重视，之后瘢痕一路往上蔓延至全脸，势如破竹，直到近期开始，他说话时偶尔就会出现如方才那般的嘶叫声，随即便会头痛欲裂，暴躁失控，病发时乱砸乱摔还是其次，但似乎还认不得周遭的人，差点还咬了个随侍的一名宫人。
谢琏正同花游低声描述着太子谢缙的景况，待提到谢缙耳后突起的异状时，突然便止住了声，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而带着几丝犹疑的目光看向一旁的花游，试探着问道：“你有没有觉得……”
“……嗯，”花游此刻脸色也不太好，还未等他说完便已顾自点头应道，“神灭林里的凶兽，耳后皆有拳头大小的球状突起。”
谢琏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会心地应了声：“嗯……”
见花游再次垂眸不语，眉间阴影久久不散，眼珠子却是转了一圈又一圈……
“可是想到法子了？”谢琏问道。
花游一愣，草草收了思绪，轻笑着摇了摇头，“倒不是什么大病，眼下还是要给他换个地方住，此处关着只怕会加速他病情的恶化。”
随即花游便招手示意谢琏靠近自己，踮着脚尖在他耳边低语了一番，谢琏难得地露出了满脸惊愕，见她面上是一本正经并非玩笑，于是僵硬着点了点头，“你在这里站着别动，本王去安排一下，马上回来。”
花游朝他点了点头，又转身朝着太子的方向，突然高举起了双臂，而对面正猛力摇晃着铁栅栏的狂野太子突然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歪着头看着她。
花游嘴角一扬，知道自己突然的举动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随即她高举的双臂再次突然朝两侧打开，呈现一高一低的伸展姿势。太子歪着的头又迅速歪向了另一边，眼神仍然专注而好奇。
随着双臂一前一后非常有节奏地摇晃起来，不仅是太子呆住了，就连站在远处廊下的皇帝和一众宫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谢琏才走了几步，便看见皇帝满脸疑惑地看向他身后，他于是又好奇转身，正目睹了花游摇晃着双臂左右来回走动的滑稽模样。
“咳咳，萨满跳神巫术此前已经用过了。”谢琏折身而返，在她身后低声提醒道。
“这不是跳大神，我就是想着他是公的，那我学母兽走路的姿势，或许可以让他安静下来。”
谢琏扶额，低叹着再次提醒道：“……一般……如果……也许……只会更引他发狂。”
“嗯”花游转过头，手上姿势和节奏依旧井然有序地挥动着，“为何？你当初在神灭林都没见过几只，你懂什么？”
话音刚落，太子又开始疯狂摇晃栅栏，势头比方才还狠厉了些，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似的，已经拿头撞栏杆了。
花游浑身一僵，悻悻然停下动作，“好吧，但你是怎么知道的？”
“天性使然……无需特别去了解……”谢琏也是汗颜自己竟然还有心情与她说这些，但是想到方才她轻松地说过这不是什么大病，治病救人这点她从不吹嘘，应是无碍的。
廊下的皇帝和一众宫人也是异口同声地哀叹一声，原本提起来的心又失望地落了下去。
老皇帝捋了捋胡子，深觉这女子有些靠不住，虽是治得了他这弟弟的心疾，却也不见得就能治得了他儿子的病。
但看谢琏又不知听那女子说了什么，他随即便开始环顾四周，目光最后落定在一棵槐树上，他径自走去从槐树上摘下了几片叶子交到那女子手中。
那女子摸捡出其中一片叶子，两根手指各自捏着树叶两端，将其抿于双唇之间，随即一声冗长的哨音当空划过，那边太子立刻捂住了双耳，蹲在地上再也不敢动了。
众人：“！！！！”
谢琏放了心，这才走到皇帝面前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皇帝老躯一震往后摔去，被身后几个宫人连忙扶住撑起。
见谢琏并非玩笑神色，且那个女子方才只一声哨音便能直接稳住太子，却又叫他不得不大胆一试。
……
太极宫放生池。
皇帝早已挥退了宫人，只留着谢琏在场，二人背着手站在池边久久不语，目光都十分矛盾地看向放生池中那个不着寸缕且游得欢快异常的人影。
“这到底是什么病？”皇帝双手背在身后问道。
“她也是早年在蜀郡一带行医时曾遇到过一例，病症十分相似，也是试了数十法子，万幸歪打正着了，只是起因至今不明。”谢琏早已为她编好了这一段说辞。
若是直接公开了她的来历，恐怕会引人联想到“神农引”的传说，那她今后的处境将十分凶险。
世传螺祖山一带有神农后裔，服其“神农引”者可消解百病、百毒不侵，甚至于逆天改命。
前者传闻尚不足为惧，他如今权势完全可护她周全，后者传闻才是致命所在。
“逆天改命”，往小了说，可指扭转一个人的生死，但往大了说就是“逆改天命之人”，到底这句传言背后是指的哪个，至今无人知晓。
如今虽是大魏盛世，但朝野之中从来不缺乏包藏祸心之人，即便是空穴来风，也可巧以利用，以假乱真，帝王权术之下，又怎能容忍这样一个威胁存于当世？
谢琏从遇见花游那一天开始，便已亲见了她身上的天赋异禀，滴血成花，驯兽成鼠，那是他出身皇家，从小富贵权势韬养之下，第一次直觉到什么是“威胁”和“不可控”。
起初他只是为了哄她出山便于为自己治病，避免旁人不必要的猜忌和探寻，才刻意为她隐瞒下身份来历。
如今护她好似已成了习惯，毕竟那三年时光里，她给王府带来的是多如雪片的“投诉”，而他不得不一次次硬着头皮为她圆场、替她撑腰、保下她的小命，后面他也试过教导她，期望过她如那些名门贵女一般乖巧温顺，甚至还一度将她逼去女子学堂读书习字，要不是那个学堂差点因她一人开办不下去……
谢琏突觉纳闷，以往想到这些心里总是郁郁不能平，怎么如今却反而有些欣欣然起来了？
皇帝沉思不语，如今不管他信不信这套说辞，能救他这个儿子的也只有那个女子了。
“今日这个法子真是叫孤开了眼，后面莫非还会更荒唐？”皇帝有些担忧，毕竟从未见过如此医疗之法。
谢琏将方才花游说的治疗法子向皇帝粗略回禀了一二。
这后面倒是正常的吃药稳住病情，只是还需去蜀郡取一味特殊的药引才能让太子最终痊愈。
方才花游已同他说了，这药引不是别的，就是神灭林中乌白双色猛兽身上的鲜血，因谢琏曾入神灭林时见过那猛兽，加上此次太子的病情也不容耽搁，是以他决定明日一早便亲自快马出城赶往蜀郡。
从京城往蜀郡，若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或可十一二日内往返。
皇帝垂眸片刻，说：“那便有劳皇弟亲跑一趟了，你回去对那女子说，若她果真能让缙儿康复，日后孤必有封赏。”
谢琏嘴角微挑，玩笑道：“皇兄金口玉言，到时可别舍不得。”
皇帝眉尾一挑，转身看着他：“怎么？事儿还没办成，封赏已想好了？看来她是有十足把握了？她想要什么？”
谢琏低声说了句什么，皇帝愣了一瞬，转而脸上便现出了几分狡黠，“你倒是不客气，若是要这个，你那一份孤可就不给了。”
谢琏笑道：“臣弟别无他求，那皇兄……”
皇帝笑着回道：“只要她治得了缙儿，皇弟可放心了？”
谢琏但笑不语，二人又齐刷刷看向放生池里那个人影。
“缙儿！觉得舒服些了吗？”
水里的人影探出了脑袋，朝岸边的人挥了挥手，有些兴奋地回道：“父皇！我感觉好多了。”
“那帮孤找一找孤之前养在这里的那只老龟，孤很久没见它冒头了，甚是想念。”
太子：“……”
————
谢琏归来时已经是深夜了，原以为花游应已等得睡着了，掀开车帘子时，他刻意放轻了动作，但却看见她正独自肃然静坐着，双目望着前方似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事情。
“怎么到现在还不困？”谢琏进入车子后问道，“是在担心后面的治疗吗？”
车子随即缓缓驶出东华门。
花游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垂着眸扭着衣角，说：“你明日便要出城去蜀郡，若是回来最快也是十日之后了。”
“嗯，”谢琏见她又开始扭衣角，心知她如今不能视物，又在不太熟悉的京城，应是不安的，于是耐心说道：“这段时间你在王府大街那边好生住着，没事不要乱跑，宫里随时会传召你，你的衣食住行本王已挑了合适的女婢前来照看，护卫小甲和王府那些护卫都会留给你，记住，不管去哪儿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他去，不必担心。”
转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思忖片刻，说：“这些时日若是有什么人想单独约见你，或是那些闲得慌地勋贵女子们邀你，直接拒了便好，不必担心让她们脸上难看，等本王回京自会替你周全。”
花游听着他说着，低声闷闷地自说了一句：“真是个呆子。”
谢琏听着这句话，顿了顿，蹙眉提醒道，“本王跟你说的都是重要的事。”
花游一愣，闲适地抬起双臂枕着后脑，靠着车壁闭目回道：“殿下不必忧心，天子之地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倒是你自己，明日一早便要启程了，若现在赶紧回去收拾收拾，或可再多睡几个时辰，那野兽派太子可还等着你的药引子呢。”
谢琏气闷，左右他已与小甲交代清楚了，便不再与她多言。
……
翌日天还未亮，谢琏轻轻推开了花游卧房的门，他已换上了一身轻便骑服，周身再无多余装饰，只是站在床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见她突然翻转着背过身去，身上的薄被胡乱堆叠，露出了一截白皙纤盈的腰肢。
谢琏浓睫轻颤了一瞬，轻轻为她盖好了被子，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玉牌，默默放在了床头。
待房门再次被轻轻合上，花游闭着的双眼才徐徐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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