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 福祸与唇齿
“只有一年了吗……”
从睡梦中惊醒的方稚,慢慢坐起身来。随后将枕头抱在胸前,再把脸庞埋入其中。
“我——我不想死,不想死。”
许久之后,略显瘦削的身子不再颤抖。少年缓缓抬起头,感觉脸颊上满是被枕头蹭花、擦薄了的泪痕。反手几次擦掉斑斑湿润后,不由得自嘲一笑:这样的结果,早就在意料之中,应该能够冷静面对。谁成想事到临头,居然哭得跟个孩子似的。尽管他确实是个孩子,尽管他也确实想哭。
其实,当一个成年人知道自己只剩一年寿命时,十有八九会崩溃,行尸走肉般地耗尽余生。而他,仅仅是一个孩子,一个未满12岁的孩子,在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做出什么反应都不为过。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弥漫进屋子,变得浅浅的。她轻抚着屋内的一切,为其镀上了一层薄晕,令它们与黑暗隔开。同时,房内的温度也拥住了那一束冷意,使她又变得柔柔的。
今天是 1980年的第一天。对方稚来说意义非凡,标志着他追寻那一线生机的失败,而失败的结果又是那么的可怕。
今天的到来直接破灭了他的梦想,完全终结了他的希望;竭尽全力的尝试己失去意义,虚无缥缈的机会也化为飞灰;一切的努力都随风而逝,所有的付出亦烟消云散。
事情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他。方稚。将在今年死去。简单而又残酷。没人能改变这个现实——即使他还残存幻想——也看不到新的希望。
“什么狗屁的福祸相依。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福’,还能叫福吗?人都没了,上哪去享这个‘福’?你个大骗子,当初还骗我说有救命稻草,那棵草根本就没有出现,去死吧你。
“什么狗屁的唇齿相依。连句完整话都没有说完就跑了,我还得查词典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光让我替你办事,你为我着想过吗,这能叫相依?”小家伙身体微颤,紧握的双拳在空中挥舞,似乎要捶人,“反正我一死,答应过的事全部作废,你什么都捞不着。”
四周一片寂静。
“刚阳历年就冷成这样?”方稚龇着牙,双手哆嗦着将滑落的被子拉上来,重新把上半身包裹严实,“好歹我的备用计划还在进行,死前能留下个家底,足够让家人过上称心如意的生活。怎么都比你强,你个失败者。”
四周依然寂静。
“唉,无所谓了……”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从外屋传来,打断了方稚的思绪。
“哥,开门,我是武子。”
没等叫第二遍,身量高挺匀称的方克让,便披着外衣趿拉着鞋过来拉开了门,看样子早有准备:“赶紧进来。又拍又叫的,再吵到小稚,他最近睡觉浅。”
方稚听到是小叔来了,眼睛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角落,并没有出声。随后再次伸出不情不愿的双手,把毛衣和毛裤拖进被窝后便闭上眼睛不再动弹。
方克武并没在意大哥的埋怨,蹑手蹑脚地跟着进了屋。脚步轻得像个贼。
“几点的火车来着?来得及吗?”方克让压低声音道。
“时间足够,你先看这是什么。”方克武掀开鼓鼓囊囊的军大衣,从怀里抄出来一个铜火锅。火锅做工很精巧,表面油光锃亮,在灯光下闪着紫金色的光芒,怎么看都像个法宝。
“这锅子看着就来劲。”方克让接过来随意地翻看,“得不少钱吧?”
“值不值钱我不知道,关键是你有钱也没处买。”方克武继续打量着四周, “是福海源定做的。”
“别找了,东西在小稚房里,临走再去拿。——你怎么想起坑他们个锅子?”
“起五更趴半夜地给他们跑腿,可不能白跑。”方克武瞄了一眼侄子的屋门又道,“还有咱家老头儿心疼宝贝孙子,说羊肉性暖。冬天让小稚多进补进补,能防寒。”
方克让皱眉摇头道:“小稚从小到大,每天用一根海参,早就补大发了。如果不是跟着你一直练拳,说不定能变成小胖子……本来壮得跟个小牛犊子似的,怎么突然就开始虚弱了?我实在想不明白。”
方克武想劝劝大哥,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张了张嘴又紧紧闭上,神情很是尴尬。
“你居然也有不敢说的话?咱都知道小稚的病根是春天做香童时落下的。当时全家都反对,小家伙到处软磨硬泡,最后是我的意志不坚定。”方克让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神情间充满了懊悔,他继续轻摇着头自我开解般道,“就是个慢性病,慢慢将养慢慢恢复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是,我想说的是海参。”看着大哥面露疑色,方克武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把话头扳过来了,“你知道吗?一直以来给小稚用的参,不但是最好的品种——灰刺参,还是老头儿弄来的特级参。”
“不是一级参?”
方克武一撇嘴道:“当然不是,一级参是35头的,虽然紧俏托关系还是能买到的。你把手里的干参上秤约约(称称)就明白了。”
“不行不行,这要被查出来可是大事。你让咱爹以后就拿普通参。实在不行一次用两根,比一根特级参还多。”
“这玩意儿不是算术题。打个比仿,两根二两的人参抵得过四两的老山参的效用?告诉你——差飞了。”方克武摇头晃脑,颇为不屑地道,“再者说,老头儿先打鬼子后打老常。枪里来炮里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比孙猴子都滑。既然他敢下手,必定有把握或后招,咱都不用操那闲心。”
方克让虽然同意他的说法,还是低沉着声音道:“你刚才闭嘴是对的。这件事得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
方稚听到小叔把爷爷比做孙悟空,差点乐出声来。他感受着家人带来的温暖,小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久违的笑容。既然自己的悲剧己无法避免,继续执行备用计划,让他们能更好地活着。对自己是一种慰藉,进而减弱那些不甘和委屈。
想到这里,方稚心绪平稳了许多,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也松弛了下来。长期以来由焦虑与惶恐交织成的时刻折磨着身心的大网,仿佛随着事情的盖棺定论而出现裂痕。他不知道是真正释然了,还是紧张到极限而造成的假象。
“管它呢,轻松的感觉真好。既然事己至此,我也没必要再拧巴地活着。”
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他开始在被窝里穿已经焐热了的毛衣毛裤。少年现在怕冷怕得出格,隔着秋衣愣不敢穿凉毛衣。起个床要分几个步骤,一步一停,一步一缓。最后连棉裤都要在被窝里提上,才敢最终下床。
一切穿戴停当之后,方稚先是自我鄙视了一把。而后走到屋子角落,端起一个长方形托盘似的物什,打开房门,一步跨出。
“小稚,你起啦?”
“我了个飞飞。”
方克让满脸带笑地瞧着儿子的脸蛋。方克武却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接过小侄子手中的那一大片绿色。他贪婪地瞅着眼前一丛嫩绿的芽苗,先是轻轻抚摸,再用鼻子猛闻。而后又瞪大了眼睛,使劲盯着幼苗的嫩茎,喃喃道:“比上一盘长得还好,还齐整。”
“上次我也是初学乍练,能长出苗来就很满意了。”
“对对,一回生二回熟,下回会更好。”
除了叔侄二人之外,方克让的眼睛同样没离开那丛绿色。他望着顶端翠绿欲滴的几片嫩叶——他最喜欢吃的那一部位——最接近绿色蔬菜味道的部位。
现在处于天寒地冷的严冬,能当菜吃的除了白菜就是萝卜。打死都不敢想象这么绿、这么鲜还这么嫩的蔬菜,况且这种菜的味道更是远超春夏的时令鲜蔬。
这些情况,方稚是了解的。至于他为何会知晓这些与年龄不符的知识?还要从八个多月前说起。当时小稚经历了一件诡异无比的事情,之后便发现脑海中多出来很多乱七八糟的记忆,或者说是杂乱无章的知识。虽然这些记忆或知识庞大得浩如烟海,但是它们并不成系统,就像胡乱堆砌在一起的砖头。
后来的日子里,方稚出于好奇,没事就翻捡这些知识碎片,找到过不少有趣的东西。比如眼前的这种芽苗菜,在他那的神秘记忆里,这东西叫做豌豆苗,是在1997年底研发成功并推广上市的。仅在短短的几个月内,便以爆炸般的速度走俏全国,改变了长久以来的饮食习惯,甚至影响了冬季菜品的格局。
彼时冬天的蔬菜种类远比1980年丰富,它依然可以迅速席卷大江南北,足见其受欢迎的程度。因此,豌豆苗在当下的出现,势必要闹出极大的动静,即使造成天崩地裂般的效果都不会令人意外。当然,前提是少年愿意去推广它。
他愿意吗?不,他不愿意。他只是为了吃。因为入冬以来,他受够了白菜和萝卜。
“小稚,我把这盘带走的话,你又没得吃了吧?”
“我早有防备,这次种了三盘。”
方克武“嘿嘿”一笑,找来剪刀便开始剪苗。
“小叔,你费这劲干什么,直接把盘儿端走多省事。”
方克武头都没抬:“那就太便宜他们了,一盘能长三茬呢,我们得留根。”
“你高兴就好,我无所谓。”
“你小叔做得对,留着根他们就猜不到是豌豆。底要是泄了,谁还跟咱们买?”方克让也同意兄弟的做法。
“吃出来豌豆味不难。但要发成这样,他们还没那个本事。”方稚见老爹和小叔一脸的不信,接着道:“我不信福县那帮人没自己研究,最后怎么样,还不是要来拿我们的。”
他的自信依然源自那些神秘的知识。别看不起小小的豌豆苗,那可是国家级重点科研项目。由农科院主持,集中相关人力、物力、财力花了四年多才研发成功。
几个厨子,就想依着葫芦画成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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