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以身作则
玉临渊是第三天才醒来的。
元浅月坐在床榻边,玉临渊伤口致命,伤到了脏器,差一点无力回天。这三天里元浅月几乎是寸步不离,其他几个尊者也跟看热闹似的,趁她还昏迷时来过。
一个声色冰凉的矜傲女声在厉声质问:“她动手伤了我座下弟子我还没找她问罪呢,就算我门下弟子上门挑衅不对,这一码归一码扯平了便是,凭什么还要我门下弟子去山门罚跪?你这是杀鸡儆猴给谁看呢?元浅月,你是不是只继承到了朝元遥那点烂好心?她是什么人你心里不清楚么?你还要袒护她?”
尊严庄重的温润男声打断她道:“行了,此事我自有定夺。”
昏昏沉沉里,她甚至听到了青长时在旁边点评似的发言:“等她醒了再说吧。诶,伤这么重,不会是真的要翘辫子了吧——下一个……可不好找。”
察觉她的手指轻微动作,元浅月立刻睁开了眼睛。
在她伤情稍好了一些后,舒宁影把她移动到了后院单独的房间。这房间里装饰素雅,木色茶几上放置着几个草编的蛐蛐。
玉临渊身上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在神识渐渐清明后,她下意识地控制手指颤动,便听到元浅月历来带了一点点喑哑的轻柔嗓音:“临渊?”
听到这一声轻唤,玉临渊就知道,她赌赢了。
伤口带来的剧痛好似在五脏六腑扎根,连呼吸都作痛,连思维都在剧痛中涣散,要拼尽全力去压下痛楚,才能勉强思考。
玉临渊慢慢地睁开眼,茫然的神色恰到好处,左右打量,目光在旁边元浅月的脸上汇聚。
元浅月脸上的关切和痛心真真切切,这几日的日夜照看,她的眼圈下有淡淡的青色眼圈,却丝毫不影响她一身从容宁静,不染尘世烟火气的谪仙气质。
玉临渊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她确实笑得很勉强,每一口呼吸都带了烧灼一般的剧痛,但她依然露出一个虚弱懂事的笑,雪白着小脸,轻轻唤道:“师傅……”
她似乎想要坐起身,元浅月连忙伸手按住她,像是对待什么易碎珍宝一般轻柔地制止她的动作,温柔道:“你受了重伤——别动,好好躺下。”
元浅月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她看着玉临渊虚弱苍白的脸,神色柔和,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是谁伤了你?”
玉临渊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朝她垂落的手寻去,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哀婉为难的神色,元浅月立刻善解人意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说道:“你告诉我,师傅会替你主持公道。”
她紧紧地握着玉临渊的手,纤细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练过剑的薄茧显得格外真实,手心柔软细腻,温热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到玉临渊几乎冰凉的手里。
这是元浅月第一次与她有肌肤接触。
她太贪恋这点孤注一掷换来的温暖了,就如同她多次以命相赌所抬眼看见的太阳,即便是会被阳光所刺伤,也会贪婪地久久凝视这刺目的光芒。
玉临渊虚弱地望着她,眼角微微泛红,咬住略带淡红湿亮的下唇,看上去可怜又无害:“师傅,弟子也有错,江承恩他们找上门,弟子先反抗了,他们才会对我动手——”
快要忍不住即将上弯的嘴角。
即便是在这样死去活来的剧痛中,她也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眼里将要浮现的贪婪和快意,从手上传来的温热比太阳更温暖,让她在快感中战栗,几乎要竭尽全力去压制愉悦与痛感一起如浪潮席卷而来的满足。
她生来一无所有,卑贱如尘,用无数次棋行险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孤注一掷的赌徒以性命做赌,成功的赌来了这一点温暖。
元浅月仁慈悲悯,却又不失正直,一定会因为她对江承恩下手而对她失望。只要她对自己也下了狠手,才能将这件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将自己置于弱者的一端,保持着元浅月心中的模样。
元浅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看着面前奄奄一息的玉临渊,她听到这话后,反复拉扯着的心心悠悠顺着胸膛好似沉入了万丈深渊。
江承恩和乔凌箫都是清水音座下的弟子,在清水音大发雷霆亲自审问后,两人早就诚惶诚恐地把昔日的恩怨,包括这次的上门寻仇的事情给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现在还在掌刑司等候发落。加上舒宁影精通医术,仔细看了伤口后,还是发觉出来了一点怪异之感。
舒宁影私底下告诉了她根据伤口所判断的刀势走向,再结合江承恩他们的口供,元浅月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
她一直知道玉临渊下手狠毒,但从不知道她会把自己的性命都当做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筹码。
她看着玉临渊好像是一枚暴风雪被摧残的春头绿芽,这张苍白几乎没有一点生机的小脸,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未尝过春风的滋味,舒展过柔嫩的腰肢,便要夭折在其中。
那切入胸膛的刀刃再稍微重一分,她就会悄无声息地在雨夜中孤零零死去。
为什么连自己的性命也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舍弃?
玉临渊从没相信过任何人,更不会相信她这个师傅。在遭到别人找上门的挑衅,她反击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找她这个师傅做主,而是棋行险招,伤害别人的同时对自己也毫不留情,栽赃给江承恩他们,来博得不被九岭惩罚,或是驱逐出山门的平衡。
要受过多少伤害,才会这样谨慎,甚至不肯依赖信任任何人?
是她失职了,让玉临渊才会这样剑走偏锋,元浅月的心隐隐抽痛。
明知她是如此病态,贪婪,扭曲,但她现在是自己的徒弟,在玉临渊还未成为魔神之前,她会好好当一个师傅。
半响,元浅月才垂下眼眸,俯身凑近玉临渊的脸,随着她的靠近,一股令人如沐春风的青竹淡香轻轻萦绕。
只有离得近了,才能察觉这股青竹淡香里混杂着一点雪松的味道,又凉又透。
元浅月杏眼里浮现一丝怜爱,靠近玉临渊的耳边,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用近乎怜悯而饱含自责的语气叹息道:“下次不要再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了。”
玉临渊心头一震,几乎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她错愕地看向元浅月,生平第一次无法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在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庞上露出一点破碎的神情。
后者已经直起身,神色间带了一丝疲倦。
元浅月握住她的手,无论何时,玉临渊的手总是带着一分凉意,比别人的体温都要低一些。玉临渊历来自控力极强,破碎的表情很快就恢复如初,像是转瞬就接受了自己计划败露的事实,她虚弱而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自嘲般的笑意:“师傅不怪我吗?”
元浅月叹了一声,喑哑的嗓音,无奈的笑了笑,低声说道:“他们上山找你寻仇,你为什么不避开?”
玉临渊像是卸了力量,她懒散地躺在床上,任由痛楚将她淹没,声色里带着因为忍受疼痛带来的沙哑。她勉力笑了笑,懒得再装无辜,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
她气息虚弱,却并不以为然,好似这样的痛苦不过是习以为常,说道:“师傅,你高高在上,与我这种人有云泥之别,你心里是天道,是苍生,我却连自由的活着都要竭尽全力,殚精竭虑。找我麻烦的人太多了,避开一次,还会有下一次。示弱只会让别人变本加厉,只有让他彻底明白招惹我的下场,才能以绝后患。”
元浅月看着她,又问道:“可你伤了他,到头来又要对自己下这样狠的手,值得吗?”
玉临渊扯了扯嘴角,苍白如纸的脸上浮起一个自嘲的笑容,心平气和地说道:“师傅,你知道我的,我不是什么好人,别人伤害了我,我一定会变本加厉地还回去。”
“但我知道,九岭是自诩人间正道的宗门,容不下我这样睚眦必报,伤害同门的弟子。所以我只能对自己下手,与江承恩两败俱伤,才能让自己继续留在九岭,留在师傅身边。”
兴许是累了,兴许是重伤虚弱,好像一切都释然,玉临渊勾了勾嘴角,看着元浅月握着她的手,仿佛自暴自弃一般,第一次卸下一切,没有任何目的,浮现一个极浅的笑容,喃喃自语道:“师傅,我从生下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善意。而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从降生那一刻后,世界戕害她,折磨她,煎熬她,没有寄予过她半分善意。
她舍不得将这份好拱手相让。
尽管她已经知道,原来这份好是骗她的。
元浅月悠悠地叹了口气,玉临渊的手慢慢地被她体温所染,有了些暖意。
刚刚真心的呢喃只是惊鸿一过,在重伤脆弱的时候因为心智动摇,与她相处这半年来,玉临渊唯一一次卸下心防,流露出的脆弱。
但是一眨眼,面前苍白脆弱的少女已经再次稳固了自己的防御,重新缩进厚重的躯壳里,又变成了那个心思谨慎,城府诡谲的玉临渊。
好像刚刚只是她的幻觉。
玉临渊轻笑了笑,带着一丝揶揄,全然无所谓地问道:“现在真相大白了,师傅是要怎么罚我?”
她才十五岁,花一样的年纪,元浅月心中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煎熬。
元浅月摇了摇头,她看着玉临渊如纸一样惨败的脸色,苦笑道:“我还能怎么罚你?你现在这样——放心吧,这件事只是你我之间的秘密,师傅会为你做主。你现在就好好在这里养伤,别的你都不要管。”
临渊派以剑法造诣和护短出名,元浅月也不例外。
玉临渊望着她,点了点头。
……
窗扉上摆了白瓷瓶,上面插着一束不知名的淡紫色野花,是舒宁影特意放在这里的。
已经过了几天,这期间除了元浅月以外,只有舒宁影来过。在元浅月不在的时候,舒宁影也会同她不咸不淡地聊上几句,好似一个大夫对病患客气而疏离的关心。
玉临渊倚靠在床榻上,静静地望着那一抹淡紫色出神。经过舒宁影半个月来尽心尽力的调养,她的身体差不多快要痊愈了。
舒宁影每天来,都会将昨日的花取下,再给换上新的。
这一点没有引起过任何人的注意。
元浅月推了门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托盘,里面是几样造型各异的点心。
听见声响,玉临渊立刻抬起头看向门口,像个等待着母鸟归巢的雏鸟,脸上有显而易见的依赖和乖顺:“师傅。”
元浅月在她的床边坐下,将托盘里的点心放在桌上,微微一笑,递给她:“灵药峰后膳房新出的点心,里面放了奇珍药材,你尝尝?”
玉临渊长睫微颤,眼里盈盈波光,雪白的小脸上尽是期许:“我想师傅喂我。”
接连几日的倾盆大雨早已停歇,现在夏日蝉鸣,天气正好。似乎万里无云,阳光明媚的时候,玉临渊的心情总会大好,也愿意同旁人多说些话。
元浅月看着玉临渊眼巴巴的眼神,只得叹了口气,说道:“你又没伤到手。”
自从元浅月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件事是她们之间的秘密后,两人各自心领神会,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
玉临渊还是那个玉临渊,她们心思各异地扮演着师徒的角色。玉临渊原本对她恭敬顺从,现在更是百般依赖。
尽管她知道,这百般依赖只是玉临渊在对当下情况作出判断后选择出的最好姿态,将她这个待她好的师傅作用发挥至最大。
玉临渊怎么可能对谁敞开心扉呢?元浅月自认也没这个本事。
但玉临渊演得很开心,元浅月也就随着她去,竭力配合她演出一副亲密无间的师徒。
玉临渊垂下长睫,漆黑眼眸里笼罩上失望,脸上真真切切地写着垂头丧气:“可我想师傅喂我。”
元浅月无奈地拿起一块糕点,说道:“来,张嘴。”
她没伺候过人,玉临渊红唇微启,唇齿微张时润泽的口舌发出了一声颤音。
元浅月干脆将一整个糕点塞了进去,玉临渊被喂了一大块,活像只吃撑了的松鼠一般,腮帮子鼓了起来,有些吃力地嚼碎咽了一部分下去才喘了口气,抬起头来看着元浅月,颇有些懊恼和好笑,语气还是含含糊糊听不清:“师傅不能掰碎一点吗?!”
这孩子,喂你还挑三拣四的。
元浅月起了坏心思,似笑非笑地又拿起一块糕点作势要往她嘴里塞,玉临渊终于绷不住脸上一直微笑乖顺的表情,连忙捂住嘴,摇头慌乱地说道:“等我先咽下去。”
元浅月笑眯眯地看着她,手里拿着糕点,玉临渊竭力把剩下的咽了下去,刚刚差点噎着,现在白玉似的肌肤都泛起了粉红。看着元浅月又要往她嘴里塞,玉临渊连忙一脸乖巧懂事地攥住她的手腕,匀了口气,说道:“我自己来,不劳烦师傅了。”
元浅月这才哦了一声,玉临渊握住她的手腕,往前凑了凑,咬了一口糕点。
她的唇无意碰到了元浅月的指尖,柔软而带有一点湿润的嫣红唇瓣轻轻擦过她的指尖肌肤,湿润的舌尖稍稍一触,像是春日枝头绽放的桃花花瓣,好似稍用力一捻,便会沁出花汁。
十指连心,元浅月的手指霎时间僵住,玉临渊毫无所觉地咬下一块糕点,松开她的手,好像刚刚的触碰只是她的幻觉。
玉临渊心满意足地吃完了第二块糕点,看见元浅月好像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由得轻挑眉梢,问道:“师傅不吃吗?”
元浅月压下心头的那一点怪异之感,说道:“我又没有受伤,不必吃这些。”
她早已忘了五谷的滋味。
想起舒宁影说过的话,元浅月看向玉临渊的胳膊,她今天穿着松散慵懒,宽带束腰。
在这广袖下面,玉临渊的胳膊上缠了一圈白色的纱布。以前她见过两次,也没问过。现在她从舒宁影那里知道,为什么她要缠着这样一圈纱布了。
元浅月声色平和,叹了口气,问道:“舒宁影告诉我,你胳膊上有伤——她替你已经看过了。临渊,你为什么要在胳膊里嵌进一枚钢针?”
这枚钢针只有半截手指长,但细小尖锐,被深深地顺着肌理嵌进血肉里,时时刻刻都会随着她的一举一动而产生新的伤口,在外表看起来完好无损的肌肤下,永不愈合。
她不能想象,为什么要在自己的胳膊上里打入一道钢针。
玉临渊知道,舒宁影把她全身都检查了一遍,这枚钢针不可能瞒得过她。听到元浅月开口询问,她只是看向元浅月,抚上胳膊上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白色纱布,眼里带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柔和地说道:“疼痛可以让人清醒一点,师傅,有这枚钢针嵌在这里,我睡觉都会觉得安稳些。”
被体温浸染的有些温热的纱布下,是日夜鲜血淋漓的伤口和永无止境的痛楚。
如果不是这枚钢针,她也不会在被乔凌箫下药后那么快清醒过来。这永不愈合的痛楚,让她清醒得比别人快,逃过了许多次无妄之灾。
连自由活下去也要殚精竭虑的人,没时间去糊涂。
她从不指望别人,只能强迫自己时刻清醒。
元浅月叹了口气,她没有立场质问玉临渊的决定——说起来,她不也是明揣着等她成魔后再镇压,换取天下太平的心思吗?
玉临渊唔了一声,她倚靠在床榻上,问道:“师傅,我们什么时候回朝霞山?”
元浅月说道:“你伤还没好,等伤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玉临渊眯着眼,她望向窗外明媚的天光,目光挪到了那抹淡紫色的无名花朵上,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白玉手镯,声音极低,喃喃自语说道:“太久了,要尽早做准备才行。”
元浅月见她似乎有些失望,不由得说道:“你安心休养,再过几天——”
“元浅月!”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女子清冷的大喝,“叫你那个弟子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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