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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妇女领他们进了屋,便一头扎进厨房,只有宝儿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这屋子又小又黑,四面是泥巴糊的坑坑洼洼的墙面,脚下是黄土踩压成的地板,窗户开得很小,也不点灯,只能模模糊糊地将屋内的陈设看个大概。这房里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角落里一张小床,另一角上堆的都是农具,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家具,斗笠绳子竹筐之类的杂物都挂在墙上。

        宝儿就坐在角落里的床上,眼睛看着床板上的一团被褥。阿游凑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团被褥里还包着一个婴儿,睡得正香。他看了看宝儿,发现她的神色很奇怪。她的眼神很温柔,嘴角却冷漠地抿着,看不出对这个婴孩是喜欢还是讨厌。

        阿游问道:“这是你弟弟,还是妹妹?”

        宝儿翻眼瞅了瞅他,别过头去不说话。阿游自讨了个没趣,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讪讪地坐回椅子上去。

        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壮壮实实的庄稼汉,脸和手脚都晒得发黑,光着脚,身上满是泥土。他身后跟着刚刚那个六七岁的女孩儿,还有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儿,黑瘦黑瘦的,也跟他一样光着脚。

        庄稼汉进了屋,一眼看见桌旁坐了两个身着锦衣的陌生人,皱了皱眉,咂了一下嘴,问宝儿:“他们是谁?”

        宝儿撅着嘴,一脸不悦地把脚缩到床上去,道:“我不知道。”

        阿诚正要起身与他打招呼,宝儿娘从厨房里钻了出来,道:“孩儿他爹,这两位是玉清山的道长,遭人劫了,在我们家借住一宿,明天就走。”说罢又招呼阿诚阿游道:“道长稍等,饭这就好。”

        那庄稼汉身后的两个孩子都盯着阿诚阿游看,看得他们颇有些不好意思。庄稼汉冲他们点点头,道:“道长。”他们二人也连忙回礼。庄稼汉不再说什么,拉过椅子坐在一边,看着外面愈加昏暗的天色。屋里几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了。那两个孩子也进了屋,不顾脏手脏脚,和宝儿一样坐在床上看着三个大人,彼此之间窃窃私语。

        就在阿诚忍不住要问为什么不点灯的时候,屋里终于出现了一丝亮光,是宝儿娘拿了盏油灯进来搁在桌上,道:“饭这就来了。”阿诚于是明白,这家里原只有一盏油灯,被宝儿娘拿去厨房做饭用了。看看这一家人的境况,更觉得心酸。又想到他们家境如此贫寒,还收留他们,给他们饭吃,备受感动,只可惜身旁没有财物能够答谢他们。

        宝儿娘冲宝儿招招手,宝儿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跟着进了厨房。很快,她们便端来四个碗,放在桌上。宝儿娘对那男孩儿说:“阿财,来吃饭。”阿财于是也起身,坐到桌旁,端起面前的碗。

        阿诚低头看了看,那碗里的东西糊成一团,好像是野菜,用面粉裹了蒸出的一碗饭。宝儿娘充满歉意地对他们笑:“不好意思,道长。最近青黄不接,没有别的东西,委屈道长了。”阿诚连忙道:“哪有的事,是我们两个麻烦大娘了。”

        宝儿转回厨房,又端出两碗野菜饭,递给还坐在床上的六七岁女孩儿一碗,自己拿着一碗,坐在床上吃。阿诚一见她们没有地方坐,连忙起身道:“不好意思,是不是我们占了位置?我们站着吃吧。”阿游听见也恍然大悟,连声道:“对对,实在给你们添麻烦了。”

        宝儿娘急忙道:“哎呀,不用这么客气。她们平时也不上桌儿的。”

        阿诚阿游自觉让人家站着自己坐着,怎么也说不过去,执意要让,宝儿娘执意不许,两下一争执,床上的婴儿被吵醒,哇哇地啼哭起来。

        宝儿娘见孩子哭了起来,连忙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回头冲他们道:“孩子可能饿了,我去喂奶,你们慢慢吃。”说着进了边上的小屋,关了门。

        阿诚阿游看了看埋头吃饭的宝儿,又看了看正狼吞虎咽的庄稼汉和边上的男孩儿,只得不再争论,也吃起来。这野菜饭少油少盐,蒸得又干,不大好吃,还有点噎人。不过他们两个饿了一整天,此时顾不得挑三拣四,连味道都没尝出来,三两口就把饭扒得干干净净。

        待吃完了饭,宝儿娘也从屋里出来了,问道:“吃得还好吧?”阿诚阿游连连点头。宝儿娘便去收了所有人的碗筷,拿到厨房去,在厨房吃她自己的饭。宝儿要去帮她娘洗碗,刚进了厨房,庄稼汉端着油灯又把她拉了出来:“我同你娘有事情讲,你出去吧。”

        宝儿转身去里屋把孩子抱出来,那婴儿睡得不怎么安稳,迷迷糊糊撇着小嘴哼唧两句,宝儿把它抱在怀里轻轻拍着。

        这屋子就这么点儿大,黑咕隆咚的,全靠窗外的月光和厨房透出的一点儿光亮看清人影。阿诚阿游和三个孩子共处一室,还有一个要睡觉的婴儿,好不尴尬。所幸宝儿娘和庄稼汉很快就走了出来,为屋里带来一束光亮。

        那孩子睡熟了,宝儿就把它放到里屋去。趁这个时候,宝儿娘坐到阿诚身边,对他道:“道长,你们此行……是回玉清山吗?”

        阿诚摇摇头:“我们刚从玉清山出来,要去四海游历。”

        宝儿娘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又道:“你们现在,真的身无分文?”

        阿诚和阿游对视了一眼,坦然道:“真的。”

        宝儿娘看了看庄稼汉,试探着道:“玉清山是座有名的灵山,二位道长想必认识许多高官富商吧?”阿诚听此一言,又想起扮作商人的蒋前,心里一片苦涩,道:“往年过节来玉清山讲学的道友不少,认识一些。”

        宝儿娘局促地笑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长,既然相遇,就是缘分。我们也不敢要什么谢礼,只不过……”

        阿诚本来正想法子报答人家,眼下她自己提出要求,当然忙不迭地答应:“只不过什么?大娘只管说,我们一定尽力办到。”宝儿娘与庄稼汉对视一眼,好像很难开口的样子,忸怩了半天。宝儿忽然从里屋走出来,看着他们道:“阿娘要把我卖给你们了。”

        她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生怕别人听不清楚似的。宝儿娘急忙低声道:“瞎说什么!快回去。”

        宝儿没有回去。她冷笑一声,大剌剌往床上一坐,斜眼看着她父母。阿游道:“大娘,我们都是修道之人,这……介绍姻缘的事情……我……”他朝宝儿看去,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看不清,只有一双清亮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宝儿娘也急了,道:“哎呀,我也不是卖她。实在是宝儿眼看着大了,还没有个归宿,我这是……”

        宝儿嘴角一勾,讥讽道:“把我卖了,好给你儿子娶媳妇,是不是?”

        宝儿娘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压着声音嚷道:“你个没良心的!整天出去野跑,十五六了,家里哪样指望得上你?天天说我要把你卖了,像你这么大的姑娘,哪有不嫁人的?你呆在家里,又能有什么出路?”宝儿不说话,冷眼瞧着她。

        宝儿娘一数落起来就没完:“娘不想你好吗?啊?要是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让娘死在大路上都行。可是咱家穷啊,娘也只能顾得上哪个顾哪个。你说,你弟弟难道一辈子不娶妻吗?依着你,咱谭家断了香火绝了种,你就满意了,是不是?娘只是让你嫁人,难道就是害了你?”她说到后面已经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呜呜地哭。

        阿诚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眼见着她哭个不停,安慰也不是,劝阻也不是,尴尬得手都不知往哪儿放。宝儿依旧坐在床上,没有丝毫动容。她看着她娘哭了一会儿,开口淡淡道:“你一定是在想,这两位道长要是带着银子就好了。就不必赊账了。”

        宝儿娘听了这话哭得更凶了。一旁一直默默无语的庄稼汉忽然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宝儿走去。宝儿有些害怕地缩了一下,很快又挺直了腰杆,面无惧色地瞪着他。

        阿诚和阿游站起身来。

        庄稼汉站在宝儿面前,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扬起手,“啪”地打了她一巴掌。宝儿被打得偏过头去,再抬起头时眼角泛起了泪花。但她依然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愤恨。

        庄稼汉再欲扬起手,阿游便插到他们俩之间,道:“大哥,这事儿全因着我们,没必要动武。”他虽然说的是软话,语气却有些强硬。

        庄稼汉犹豫了一下,宝儿娘便冲过来拉住他:“他爹,行了行了,这事儿不说了。”她擦擦脸上的泪,对阿诚阿游道:“既然两位道长不愿意,就当我没有提过。”宝儿这才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上滚落。

        宝儿娘四下里看了看,想为他们找个睡觉的地方,阿诚连忙道:“不必麻烦,我们两个是修道之人,打坐调息就好,不一定要躺下。”她这才松了口气,连连道歉,把灯灭了,跟庄稼汉一同去里屋睡了。宝儿、阿财和小女孩儿睡在客厅角落的床上。

        阿游颇为担心地朝宝儿看了看,见她侧躺在床上,缩成一团,还在一抽一抽地啜泣,想跟她说两句话,终于没有说。他们想着宝儿一个姑娘,和兄弟一起睡也就罢了,同他们两个大男人一个屋睡觉总归是不大好,便出门靠在墙上休息。

        他们虽疲累至极,还是张着眼睛仰望了一会儿天幕。虽然已经离了玉清山,但漫天星斗,皎皎明月毕竟四海相同。人们说,人的命运都已刻写在星斗之中,万事已有定数。人们觉得世事无常,觉得人生难料,只是因为还不知道自己人生的定数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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