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师祖归来（4）
“阿晏，你都想起来了吗？”
柳离轩的声音响起，冷冰冰的。
“你的眼睛，用的开心吗？
我的位置，坐的威风吗？”
师晏浑身颤抖，牙齿打颤，抱着头，蜷缩跪伏在柳离轩面前。
无弦琴音勾起的往事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全都涌上他的心头。
那些细节，阿征阿阮脸上的血点，师弟们惊恐的神情，师父眼角绝望的泪光，此时此刻，他竟都看的清清楚楚。
“都是幻象……咳咳……那些都是……幻象……咳咳咳……”
师晏嗓子里沁出血来，恐惧袭上心头。
“我以前明明看不见的，那是无弦的幻象！”
他狂吼。可是他知道，那些也分明都是事实。
他开始大口大口的咳血，四肢百骸似是要被挤爆了一样。他浑身颤抖，想起当年的阿征阿阮，还有那些师弟师妹们……他们在无弦琴音下，也是这个感觉吧。
黑曜呵呵冷笑：“主人，我早就说过，这小子居心不良，您那时还不信。”他舔了舔嘴唇，眯起眼睛，“您看他到现在都不知悔改，还是奴去杀了他吧。”
“退下。”
柳离轩没有答应，黑曜也不敢妄动，只好继续观望着。
只见师晏手指在头上乱抓乱挠，好像想把那些回忆都抠出来似的。他甚至恨不得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这样就看不见那些画面了。
可是他舍不得。
这可是他千辛万苦，甚至欺师灭祖，才换来的一双眼睛。
那一战，天帝大获全胜。
句芒也果真信守承诺，赐了师晏一双眼睛。可是他复明后的第一件事，竟不是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是到处找寻鸣春。
句芒说，长离死前把鸣春送走了，还说他是长离的徒弟，应该能猜到长离会把琴藏在何处。于是寻找鸣春的重任，便落在了他的肩头。
可是师晏踏遍九州千山万水，寻寻觅觅汲汲营营，一无所获。
不光师晏在找，龙族也在找。龙族恨长离入骨，见到琴师便杀。师晏几次死里逃生，学乖了，终于回来重整无弦阁，收了弟子。鸣皋山上有长离留下的封印，专门克制龙族。师晏躲在山上，再也不肯出来，让弟子们为他卖命。
可是他又总是不信任弟子，生怕弟子也和他一样，有一天也背叛他。第一批弟子寻鸣春无功，全被他杀光。第二批弟子，好歹出了个高辛夷，发现了素月潭封印，但也被他杀得只剩下三人。
那封印解不开，师晏想起了长离的《琴学杂录》，或许是破解封印的关键。可是他翻遍鸣皋山都找不到手稿，于是一面派出弟子搜寻，一面自己凭着记忆搜肠刮肚。
他任由高辛夷、曾瑜、贺贤相互斗来斗去，相互制衡，这才安心。后来更是直接把自己关在无弦阁里，专心研究破解封印的办法。
每日对着一张无弦，一盏枯灯，成堆的琴卷，一待就是百年。最后的三个弟子，也都在今日杀的杀、残的残……
可怜啊。
可怜自己空得到一双眼睛，却连那天空的颜色都不曾好好看看。可怜自己空有一座无弦阁，却是半个能够信任的人都没有。
无弦琴声泠泠。
阿晏再也动不了了，他的身体在迅速衰老，生命与灵力化作点点光斑，从他体内飞出，消散……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干枯瘦小的老头，最后连跪都跪不稳，只得缓缓倒下。
倒下的好慢。
好慢。
他看到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广阔无垠，果真令人神清气爽；鸣皋山上红枫黄杏，绿竹成荫，山间麋鹿漫步，白鹤起舞；无弦阁七层宝阙在阳光下金碧辉煌，孔雀蓝牌匾上的三个大字真是好看。
还有师父。
师父剑眉星目，俊朗无双，只是眉头深锁，要是能对他笑一笑，那该有多好看？
咦？
他最初的愿望不是想看师父的笑吗？
“阿晏，再等一等。蓬莱仙岛我找到了，医仙说有办法。只是要有人愿意把眼睛换给你。”
“阿晏，师父找到愿意给你换眼睛的人了。”
“别急。还得再等一等，师父还有点事情要做，等做完了，就带你去蓬莱。至于那人是谁……哈，先保密吧。”
“以后师父……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师弟师妹。”
“无弦阁今后就交给你们了，阿晏，帮师父守好它。”
“阿晏，你没有什么要对师父说的吗？”
“你真的没有什么话要对师父说吗？”
“阿晏你怎么了？不是让你守着无弦阁吗？阿征阿阮呢？”
“阿晏——不要啊——！”
……
原来……
原来师父是要把自己的眼睛换给他！
原来师父早就发现了他和句芒的交易，却还是愿意传他无弦，愿意信任他，甚至给了他两次机会……
原来……
原来自己真的是个白眼狼，丧心病狂杀了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同门，欺师灭祖，把师父的心伤的粉碎……
“师父……”
师晏眼中噙满泪水，倒下。
要是当初没那么偏执，早听出师父话中的含义多好？要是当初没有背叛师父，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
“阿晏错了……阿晏错了……”
他颤颤的向师父伸出手去：“师父，求您原谅阿晏……求您……笑一笑……”
柳离轩蹲下，握住阿晏干枯的手，只是微微扬起嘴角：“安息吧。”
阿晏也咧开嘴。核桃似的脸上，费力挤出了个丑陋的笑容。师父到底还是没有原谅他，可是他心里却突然好受了许多。
最后的最后，他看到蚂蚁爬过自己眼前，罗星台的砂砾在地上五彩缤纷，师父的面庞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
世界真的好美。
师父的笑容，怎么都看不够啊……
——
最后的光斑散尽。
阿晏的尸身化作一缕烟尘，在柳离轩指尖停驻片刻，终于随风冲上云霄，消散在鸣皋山间。
良久，柳离轩缓缓起身，仰头望向苍穹。
晴空下，铜铃清脆，无弦阁依然崔嵬入云，只是那昔日的少年们再也见不到了。
“离轩……”
鸾姝秀眉紧蹙，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想要冲上去。忽然人群中窃窃私语起来：
“是长离……”
“真是长离……”
“无弦阁师祖回来了。”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乐神大人”，罗星台上一众琴师弟子，竟纷纷如倒伏的麦穗拜倒下去，长声山呼“乐神”、“师祖”、“长离大人”，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鸾姝一时被那阵势震住，脚步停顿下来。
她瞧着那些人，先前那些讥诮柳离轩不知天高地厚、疑他偷学琴法的人们，此刻竟已全然换上了另一幅嘴脸。
他们不仅高声咒骂师晏，说他欺师灭祖死有余辜，也骂高辛夷和曾瑜鬼蜮伎俩栽赃陷害，还有的则叫嚣着要处死贺贤，帮师祖出一口恶气。更有甚者，竟要求将师晏提□□的九大弟子全都废掉，令换信任。
只见这罗星台上的众生相，有人惊惧，有人贪婪，有人谄媚，有人狂热。
一个又一个，满嘴的礼义廉耻，尊师重道，为柳离轩高鸣不平，好像把全然不把自己当做外人，又好像根本不记得自己先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你们别叫了！”
鸾姝又怒又急，拉住旁边几个琴师的胳膊，企图让他们停下。不料琴师们竟如着魔一般，反而越来越兴奋，越来越高亢，转瞬间便将鸾姝的呼声淹没。
黑曜呵呵冷笑，忽然化作巨大的蛇身对着人群嘶吼一声，骇的众琴师逃的逃散的散，一时间噤若寒蝉。
然而这群乌合之众却无人打算离开，竟全都躲在旁边的树林中，伸着脖子，探出脑袋，瞪着因贪婪而发红的眼睛，只待柳离轩将鸣春从素月潭中取出……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柳离轩果真抬手，在无弦上轻轻一挥。泠泠的琴音顿时响彻云霄，然而素月潭中不见动静，云天之上却是狂风骤起。
疾风拨开云层，现出苍茫青冥之上的八万神龙，正冷冷的眈视着下方。没有了云霭的遮蔽，八万神龙的龙威如天怒一般，压捶下来。
霎时间，鸣皋山上飞鸟坠落，游鱼沉没，山间百兽瑟缩发抖。罗星台上众琴师更是齐齐跪倒，只觉得身上如负千斤，四肢百骸几乎就要被压爆了。那高耸入云的无弦阁微微颤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檐廊上挂的铜铃与阁中藏琴同时悲鸣起来。
此时，就连鸾姝也感到了不适，好在有敖子陵在侧，影响不大。黑曜却受不住龙威，连忙缩小化回人身，躲到柳离轩身边，抱住主人的腿。
接着只见柳离轩又是一挥手。
鸣皋山上的结界顿时得到强化，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虹色七彩光芒，犹如一张遮天巨伞，将龙威全部阻隔在外面。
那飞鸟苏醒，扑扇着翅膀飞离鸣皋山地界，游鱼或躲入深潭，或钻进石缝，山间百兽也慌忙逃窜。众琴师顿觉得身子一轻，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
黑曜趁机喘口气，狐假虎威地朝众人叫了起来：“不想死的，都快给老子滚。”
不料琴师竟仍然不肯离开，反将目光都投向了素月潭。他们一会儿瞧瞧敖子陵，一会儿看看柳离轩，眼光炙热。好像方才的神龙威怒，并不能让他们知难而返，反而激起了什么其他的想法。
那毕竟是曾经能与整个神界抗衡的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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