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欲加之罪
在敖泠的前七年人生里,她很少看见母后笑。
母后总是怯懦的,怨恨的,将她护在琉璃宫里,不肯让她多去见父王和哥哥。
她一开始不解:“父王和兄长总会叫我去找他们玩,母后,我为什么不可以出去?”
“你不记得你周岁宴上出头,你父王罚你跪了一整天的事吗?”
她不解,那不是因为她将三哥哥吓得说不出话,父王才生气的吗,她是帮父王分忧,哪里是出头了。
她问了出来,母后更加气极,一双秋水翦瞳里浸满了泪。
“你非要去惹敖丙做什么,你记住,无论哪个哥哥都不是你能惹的!”
敖泠见母后哭了,再不敢多言了。
她母后唯一一次勇敢,便是读了人间的竹简,要教东海礼教伦理。
可是父王狠狠地训斥了她,扇了她一巴掌,告诉她龙族由天而生,何须人族来教。
母后跪在地上,纤细的双腿在颤抖,嘴角噙着血,死死不肯退步。
她声声凄惨,字字诛心:“如今三界初分,昊天玉帝圣人得道,天庭大兴礼乐道义,龙族若不懂伦法纲常,便是失了先机啊。”
她娇弱的额角磕在冰凉的地砖上,直磕得鲜血淋漓。
父王冷哼了一声,却问她:“你一介妇孺,这是你操心的事么?”
母后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臣妾全为东海好。”
父王冰冷的目光在母后的身上来回扫视,总算是同意了,母后颤颤巍巍从地砖上爬起来,将她抱起来。
母后的手很凉,指尖触过她的额发,惹得她有些打寒噤。可母后的动作那么轻柔,语气温柔得让她又被安抚了。
“泠儿,人间没有这些龌龊事,母后教会东海以后,你会好好长大,会幸福美满的。”
可惜母后没能等来。
她六岁那年,被父王拖下海藏,理由只是她惹怒了敖丙。
她忿忿不平,与父王叫嚣:“是他推我的,是三哥哥害我!”
“闭嘴!”打向母后的那只手也落在了她的脸上,扇得她眼前发黑,耳膜剧痛。
她被钉在海藏之下的海洞中,被打成原型,尖锐的锁龙钉穿透了她的身体,令她动弹不得,痛不欲生。
那冰冷潮湿的气味,混合着作呕的血液腥锈味,日日折磨她,摧残她。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眼睛都快哭瞎了,终于有人来看她。
是她的三哥哥敖丙。
她向他求饶:“三哥哥,对不起,我不该说你的!你让父王放了我吧,我好疼,我好疼啊”
敖丙在笑,看她像在看一条肮脏不堪的蛆虫。
“现在知道错有什么用?”
她才看到,他身后还有另外几个哥哥。
他们一起围着她,嘲笑她,没有把她当同族血亲,而是像一个战俘,像一个奴隶,或者更像一个从人间抢夺来的取乐玩物。
她好像都不配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敖泠,谁叫你去惹三弟了,你真以为自己是个公主吗?”
“龙生九子,只有你一个是女儿,你是最低等的龙,知道了吗?”
“周岁宴上你还敢向父王讨赏呢。”
“你配吗,要不是东海归顺天庭了,你只是个人尽可夫的玩意罢了。”
最后的这句话刺痛了她,龙早开智,她虽只有七岁,也是自小随着母后习文学字的,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羞愤和侮辱让她失去理智,她尖叫着要冲开锁龙钉,却被敖乙摁在地上。
他的手牢牢抓着她的龙角,手中还拿了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摸到她腰间要去剜她的逆鳞。
她在惨叫。
敖乙没有手下留情,那把匕首生生将她的皮肉割开,在最后一刻才停了手。
“玩死了父王会怪罪的,我暂时先饶你一命。”他还笑着,笑得嚣张又恶劣。
和高高在上的哥哥相比,她就像低到尘埃里的蛇虫。
她不甘心。
几个哥哥笑着问她,以后是想配给敖丙还是敖泯。
她谁也不要配。
她再也不愿意开口。
他们便总来作践她,拔她的龙鳞,拧她的龙角,直把她作弄到惨叫才肯罢休。
后来父王也来看她了,她更怕他,把自己缩在角落里哀鸣,却被他拎着龙角拽出来。
“敖泠,你体内有一颗灵珠,你乖乖取出来,我让你回龙宫。”
她不知道怎么取,泪水和血水黏在她的睫毛上,让她都睁不开眼睛,嗓子也几乎哑得说不出来话。
父王厌恶地将她摔回地上。
“你若不听话,就永远待在海藏之下。”
她竭尽全力开口:“我取父亲,我取。”
她试图叫他父亲,让他的心软一些,让他念及他们的父女之情。
可惜敖广不领她的情,还踹了她一脚,那一脚将她一根肋骨都踹断了,她蜷缩着发抖。
“明日我来,见不到灵珠,你便永远待在这里。”
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什么灵珠,她拼尽了全力,想要凝聚出一颗珠子来。
于事无补。
海底海藏之下,是漆黑的深渊,暗无天日,只靠那些天灵地宝的法光才能照亮,不知岁月流逝。
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父王并着她的几个哥哥一起来见她,要她将灵珠交出来。
可是她哪里拿的出来。
她已经绝望了。
被鲜血浸泡的锁龙钉光亮无比,竟有一刻刺得她睁不开眼,敖广抽了她一根龙骨,叫她痛不欲生。
“记住今天,你不愿自取,我只能刨心取珠了。”
他的声音似乎还有些惋惜,她知道他在惋惜什么。
母系式微,龙族一直靠伶仃的几只雌龙繁衍生息,但她身怀灵珠,势必要取,只能牺牲她了。
什么她,是牺牲一只雌龙罢了。
他捏着她的龙骨,那是比拔了逆鳞还要痛的体验,骨髓连心,冷汗从她身上涔涔而下,混合着她的鲜血,刺得她全身都在抽搐。
痛到生不如死,神情恍惚,她甚至都在想,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终于不用再受折磨了。
可是在濒死前,她内心的不甘怨恨,通通在冲她叫嚣。
凭什么?
她也是龙啊。
为什么她就如脚下污泥,而他们却可以为所欲为,高高在上的如天上洁云。
这不公平,她不该死在这里。
她不该被这样折磨致死!
她不该叫他们如愿以偿!
可能天道最后给了她一丝怜悯,她终于凝出了那颗灵珠。
浩大的青蓝色光幕将整个海藏照亮,她的愤恨不屈将一切都笼罩在莹蓝色的火焰下。
她在笑,分不清现实和幻境,将他们一起拖入了她编织的美梦里。
敖泠醒来的时候,肩胛骨泛着剧烈的痛意,连带着她的手也在一抽一抽的疼。
她倒吸一口凉气,呼吸都是颤抖的。
是熟悉的锁龙钉将她钉在了东海海牢里。
海藏被震天箭一箭刺入,威力将敖甲敖乙震到重伤,看来短时间里,没人进得去。
也难怪他们没再把她关回那个深洞里。
也暂时动不了她的龙骨。
她的双手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浑身的灵力都散了干净,鲜血顺着锁骨和手腕在往下滴。
定魂珠和她的龙元融为了一体,这本就是由她而生的灵珠,重新回归了她的身体后,她感觉不断结霜的龙元也渐渐回暖。
原来没有什么先天不足,而是因为她原本的东西被人夺走了,只能不断汲取其他的灵力来填补。
事到如今,她的心里竟然很是平静。
哪些是愉悦的,哪些是痛苦的,在她十五年的人生里变得混乱不堪,她再也分不清,甚至有心情想到了另一桩事。
十岁那年,她给李哪吒种下的幻境里究竟有什么,才惹得他最后乱了气息,被她所伤呢?
是真实的现实,还是虚假的梦境?
海牢在深海深处,与海藏相距不远,用玄铁石打造牢门坚不可摧,即便是神兵利器也难以留下痕迹。
可此时,门外却响起令人牙酸的兵刃摩擦声。
她一愣,抬头看去。
“阿泠,阿泠你在里面吗?”
清冽又温润的男声隔着厚重的石门传来,在密闭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是敖丙。
她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敖丙是她最恨的哥哥。
是他推了她,害得她的侍女听涟因此丧命,害得她在海藏深处受了整整一年的磋磨。
因此后来哪怕她也陷在了幻境里,都不愿给他一点真心。
可他却是陷在幻境里最深的人。
他关怀她,赠她连着本命精血的手链,无论她在闭关还是外出历练,他总是最早来寻她,站在最前面保护她。
她的神色没什么波动,沉默了一会才回应他:“你来做什么?”
外面的声响小了一些,好似他也在沉默。
半晌,他的语气带着心疼,小心在哄她:“阿泠,对不起,昨日我没能护住你,害你受苦了。”
她的声音很喑哑,像有血丝卡在喉咙里,呼吸都是喘着的,每一次开口都是撕扯般的疼痛,索性不说话了。
她没再回应他,但敖丙还在说话:“我来救你,父王他们如今都在水晶宫,这里的守将都被我打晕了,你跟我走。”
“现在几时了?”敖泠问他。
“卯时末。”
她试着移动了一下身体,肩膀上深可见骨的伤扯得她冷汗直下。
但或许还来得及。
如果能逃出去
可是逃出去了,母后怎么办?
想到此处,她稍微冷静了一些,冷着声音道:“不用你救,你若真有能耐,去将母后救出来,那也是你的母亲。”
外面沉默了更久,方天画戟撬开了一道门缝,敖丙的声音更加清晰起来:“阿泠,你听哥哥话,我将你救出来,我们一起去救母后。”
他可真天真。
敖泠忍不住:“他能用锁龙钉将我锁在此处,如此狠绝,又能对母后留几分情面?”
若她跑了,母后定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况且,锁龙钉在此,她的龙骨也在此,又能跑到哪里去。
敖丙不听她的,兵刃交加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刺得她耳膜生疼。
最后,那座固若金汤的石门竟真被他破开,敖丙浑身伤痕,脸色惨白地有些狼狈,从缝隙里侧身进来。
她终于也有些动容。
敖丙换了一柄通体深蓝鎏金的铁锤,重重地向锁龙钉砸下。
那锤子威力巨大,直震得敖泠手臂都有些发麻,她咬着牙没吭声。
敖丙见状,动作轻柔下来,一手小心翼翼拉着锁链,一手再砸下。
“你可知道,李哪吒不日将要攻入东海了。”
敖丙手中的动作一顿,轻声嗯了一句。
“可如今东海仍在内乱,王后被拘禁,众人欲杀我,何人去阻敌呢?”
敖丙去看她的眼睛,那双原本明媚动人的眼眸中,如今全然失了神采,看得他不由心中苦涩:“阿泠,哥哥们会保护你”
事到如今,他还被蒙在鼓里。
他像个笑话,她也像个笑话。
敖泠冷声嗤笑:“我今日将定魂珠奉上,不为龙宫,只为东海,望你们能护好无辜的三千水族众。”
“我们先逃出去”敖丙仍在坚持,看她的眼神只觉得一颗心都被揪住。
敖泠面无表情:“逃不出去了,这只是一场敖广设的圈套罢了。”
海牢守卫森严,就算凭她全力也不一定能闯进来,玄铁门坚如磐石,怎么就由得敖丙随手打开。
如果她逃跑,敖广便可以不守约定,他在等她濒死之际,逼出定魂珠。
是敖广故意放行,只待他们出去海牢,外面一定是海将以待,腥风血雨。
“你若不信,可以放出灵识一探。”她提醒敖丙。
敖丙默不作声,璀璨如星河的眼中俱是不敢置信。
他的手在颤抖着,半晌,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锤子。
“本为同族,父王为何要这样”
为何这样?
八年前的他可能明白,只是现在不明白。
敖泠淡淡望着他,似乎在透过他的身影,去看那段痛苦不堪的岁月。
“你走吧。”她最后说了一句话,“此刻走,他还能对你从轻发落。”
今日将定魂珠交给敖广,救出母后,权当还了东海的养育之恩,是死是生,往后皆与东海无关。
敖丙不肯,那把摧枯拉朽的铁锤重新落在锁龙钉上,振聋发聩。
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很漫长,海牢外又来了新的不速之客。
敖泯手中拎刀,怒意滔天,直指敖丙:“三哥,你疯了不成?!”
敖泠冷冷地看着他。
“父王不是告诉你了,八年前是她布下幻境骗了众人,她欲置东海于死地!你还护着她做什么?!”
敖泠嗤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敖丙一双眼睛通红,反手祭出方天画戟,横眉冷对:“我不相信!”
那是他的妹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阿泠。
她会喊他三哥哥,会揽着他的肩膀靠在他怀里撒娇。
她哪里会置东海于死地呢?
“你不记得她闭关出来后,还说要将我吃了?幼子尚且相护,只有她是这样冷心冷清,”敖泯冷笑着,手中的长刀直指敖泠。
敖丙有一瞬间恍惚,偏偏敖泠一双冷寂的眼睛盯着他,她一字一顿:“三哥哥,五哥都说了,你还执迷不悟吗?”
若她真能逃出去,倒是真想手刃了这几个兄长。
敖泯眼神渐毒,率先动了手,他身后是海将林立,敖丙就算再能耐也是单枪匹马,不多时便被击败在地。
敖丙仍心有不甘,他死死护在敖泠身前,声音沙哑:“五弟,不要伤她,她是你妹妹”
敖泯怎么会听他的。
她侧头去看敖泯,那双与她一般的淡色瞳仁像是淬了毒一样,满眼都写着一句话。
都是你的错,是你将众人拖入了幻境,欺瞒众人,其罪当诛。
她没有说话,敖丙拽着她的衣角,渐渐昏迷了过去,是不知何时燃起的眠香,连带着她也有些昏昏欲睡。
此刻,陈塘关总兵将军府内,李靖双手握拳,立于主厅之上。
金吒跪在地上,仍在劝他:“父亲,东海数十年来不管人间死活,以致人间遍地饿殍浮尸,陈塘关师出有名,何以有惧。”
“如今昊天玉帝当位,东海皈依其下,岂有陈塘关出兵的道理?”李靖冷声道。“哪吒的法卷尚未有回音,你便急不可耐了?”
金吒咬牙磕头:“我陈塘关不能不战而降,龙王残暴,降雨遥遥无期。”
李靖将桌案上的卷轴一掀而下,怒道:“混账东西!是不是你与哪吒一伙谋划的!你还没坐上总兵之位,便要我陈塘关的将士与你一起去东海送死?”
“父亲,金吒绝无此意,此战必胜,请您出兵吧!”
“你在痴人说梦!滚出去!”
李靖大喝,一卷书简砸在地上,沿着冰凉的青砖滚落至门边。
一只指骨分明有力的手轻轻将其拾了起来,来人一双微挑的丹凤眼里俱是肆意不羁。
“父亲,这便生气了?”他原本是和木吒在外头等的,却听堂前喧哗,李靖的呵斥声穿透门帘,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金吒顺着李靖的意思退了出去,见哪吒仍立在门前,拽着他一起出来。
身后李靖仍在气急败坏,怒骂他们是逆子,金吒示意哪吒噤声,带着两个弟弟拐到院口前。
“大哥,他既然不愿意出兵,也不难为他了,我即刻便杀去东海。”哪吒还在笑着,只是眼底是森森寒意。
金吒皱着眉:“胡闹,东海有三千海将,你只有一人,如何能敌?”
就算能敌,也免不了危险,他不能拿弟弟的命开玩笑,以陈塘关的名义出兵才是最稳妥的。
木吒也去劝哪吒:“此举不够稳妥,你且稍安勿躁。”
哪吒冷哼了一声,拨弄着腕间的乾坤圈。
突然,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褪去了。
指骨攥着乾坤圈咯吱作响,他的心头漫起一股刺痛。
金吒皱眉看他,还未问他出什么事了,便见哪吒大跨步而去,手上已将火尖枪握紧。
“哪吒,你去哪儿?!”
哪吒没有理会,风火轮生于足下,已遁至院外。
金吒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好预感,他向着木吒急道:“点三百亲兵,向东海去。”
“大哥”木吒神色复杂,左右为难,如此贸然出兵,父亲定然动怒。
金吒急不可耐:“快去!”
他知道哪吒送了龙女一串渡了心头精血的手链,方才哪吒脸色苍白,显然是心痛难忍。
十有八九,是那龙女出事了!
哪吒走得这么急,还说什么不在意,分明是在意得紧!
以哪吒这样的心性,怕是此刻,便要杀入东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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