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少年游4
这魔头刚满三岁便上了门,定然是料到了自己跟他一样,大半灵力都拿来对付了胎体的侵噬之力。那果子不知是先前就在这屋内,还是被他给带进来的,若是他带进来的,那这魔头也没把握这次就能将他杀掉,只是来探他的底细。但这一番探查,时湛应当已经发现,自己比他也好不到哪去。
下次上门,他恐怕会筹划得更加周全。
那日之后,景空青半夜总是惊醒,午觉也睡不着了,连连好几个月都恹恹的,总觉得被什么人盯着。他日思夜虑,辗转反侧,实在不知道屈身在这稚童之躯的自己该如何防住时湛,直到有一日——
天气晴好,阳光正晒,站在屋外,透过打开的窗户,能看见被狗啃过似的烂笔头、揉成一团的宣纸,以及正趴在桌前挨打的季钺。
他嗷嗷哭着,季顺之“啪”“啪”地打着,白嫩的屁股上斑驳的映出红色的木尺印子。
“叫你写字,叫你读书,书都读狗肚子里了,要去钻狗洞!”
“啊——呜呜——啊——呜呜呜呜——嗝,爹,爹,我错了,啊——”
“还跑不跑了,还钻不钻狗洞了,啊?”
“不跑了——嗝,再、再也不跑了,啊——,爹,爹,您轻点,爹——”
季钺已经长到八岁,七岁进学堂之前,家里是请的先生来教,读书写字都有人盯着,后来进了学堂,就不再请先生,季钺又是个跳脱性子,在屋里待不住,老想往外跑。季顺之恨铁不成钢,让府上看得严实,正门是溜不出去的,季钺不知怎么发现了一个狗洞,趁季顺之不在的时候,就常从那洞里钻出去。
景空青在屋外看得兴致勃勃,不知怎么就被季顺之发现了,季顺之跟丫鬟一番眼色,丫鬟便扯着景空青的手,捂住他眼睛,赶紧将他带回了房间。
下午,那狗洞就被季顺之叫来的工匠糊了。
狗洞刚好就在景空青屋外的院墙,他闲着无聊,盯着那工匠做了好一阵子活,忽然,心中某个地方动了一下。
时湛这魔头诡计多端,要来找他,随便寻个哥哥弟弟的借口就行了,他这便宜老爹季顺之,还有府上的人都不会将他拦着,只有狗——见了生人就会狂吠。
要是养条狗在身边,时湛一接近,他就能马上反应。再说,以时湛这幼童之躯,恐是连狗都打不过。
一念起,景空青赶紧去找了季顺之,哭着闹着要养狗,季顺之没有多想,下午就去买了条小奶狗回府。
奶狗长得小,景空青不费力就能将它抱起来,两个圆眼湿漉漉的,一看就很有礼貌的样子。景空青让一个丫鬟姐姐给那狗儿布了个窝,就在他屋内。
狗儿认主,景空青天天带着它玩,它也十分听话,景空青在屋内打坐的时候,它就守在门边,一来人就嗷两声,景空青便从中抽离醒来,再装作睡觉的模样。
别说,有了这狗,季钺上门的次数都变少了。
只是他在这边千防万防,时湛却再也没有上门来了。
转眼又是三年,正是元宵,城中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季顺之约着江楷言,一道携家眷出去逛街。
夜还未降,花灯已连片出现在了街巷和河面,人头攒动的桥上,景空青看见了时湛。
他仍由江楷言牵着手,身量比之前高了许久,脸颊也瘦了。江楷言和季顺之一番寒暄,又低头弯下腰,对着时湛道:“绪儿,这是你季伯伯。”
时湛恭顺道:“季伯伯好。”
季顺之一张脸笑开了花:“诶,好,乖孩子。”
时湛转过脸,对着景空青微微笑道:“季恒弟弟,好久不见。”
景空青:“……”
两家人在桥上汇合完,又一道去了酒楼,时湛吃得很是斯文,席间也很听话乖巧,要不是亲眼所见,万万想不到那个大魔头扮成小孩会这么毫无芥蒂。
吃完饭,两家人又一起去河边散步,景空青他娘和江夫人一见如故,一头扎进了河岸边的一间首饰铺里,只由那爷俩几个在外头接着晃荡。夜幕已经降临,灯影在河面摇晃,波光粼粼,格外好看。桥头有人在卖灯,还可以猜灯谜,有许多人围在那里瞧热闹。
灯的形制按大小分作三类,小的一类十文一盏,中等的一类二十文一盏,大的一类雕花很繁复,要卖五十文钱,猜谜的规则是这样,缴一文钱,可以猜小的一类,缴五文钱,可以猜中等的一类,缴十文钱,可以猜大的一类。每一盏灯都有不同的灯谜,越是贵的灯,灯谜就越难。缴钱之后,可以挑一盏灯来猜,猜错了不退钱,猜对了可以将灯拿走。
要是运气好,只要十文钱,便可以挑一盏制工上乘的六角绢纱走马灯。
买灯的人不多,猜灯的却很多,众人围在旁边,每当有人猜对了就鼓掌叫好,猜错了就婉声叹息,热闹得很。
看了一阵,江楷言突然上前一步,对那卖灯人道:“劳驾,帮我取一下那一盏灯的灯谜。”他指的是最上头的一盏六角走马灯,几个角都挂着流苏,在氤氲的光中微微颤动,十分好看。
卖灯人收了他的十文钱,转身去给他取下灯,又从灯的底座那取出一张字条,缓缓展开。
“春去也,花落无言。打一个字。”
念完,身后的人群开始嘀咕。
江楷言皱着眉头想了一阵,过一会,眉头舒展开,容光满面地道:“榭。”
卖灯人道:“哪个榭?”
江楷言道:“春为木,花落为谢,无言则为射,加在一起,便是亭台水榭的榭。”
众人琢磨一番,豁然开朗,鼓掌叫好。那卖灯人笑着点点头,将那花灯取了下来。
季钺也跟着人群拍手,拍完,憧憬地指着上头另一盏六角灯,对着季顺之道:“爹,我想要这个,你去猜这个吧。”
季顺之置若罔闻,八方不动。季钺扯上他的宽袖。
“爹,爹!
季顺之转过头,压低声音道:“闭嘴。”
季钺道:“爹,我想要嘛。我就要这个,爹,你去猜一下嘛……”
季钺不动声色地踢了季钺一脚,从牙齿缝中挤出几个字:“别说话。”
季钺扭着身子道:“我不,我就要!爹——”
江楷言也察觉了这边动静,提着灯过来,笑道:“季兄,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让孩子们尽兴吧。去猜一下也无妨。”
季顺之堆着笑:“呵呵,这个……”
季顺之没读过什么书,整日故作斯文,内里其实是半点墨水都没有,如何能猜出这灯谜?景空青上前一步,道:“爹,我想去吃那个——”他随手往外一指,季顺之顺坡下驴,当即点头答应。
“好好,去吃烧鹅。”
钻出人群,走到买烧鹅的那个巷子里,季钺突然大号一声:“爹爹偏心!”他一跺脚,跑了老远。
季顺之一脸惊愣,愣完,赶紧去追,江楷言将灯笼交到时湛手里,喊了一声“季兄”,也跟在季顺之身后追了出去。
盯着那两个做主的大人跑远了,时湛才转过头,提着灯笼,定定望着景空青:“别来无恙啊,圣尊。”
景空青冷哼一声,离他远了两步,站到了巷口外头一点。
这时,一个人影笼住了时湛。景空青抬起头,见到一个蓄着络腮胡的八尺大汉站在了时湛身后,他伸手拽住时湛,叫道:“你这兔崽子!竟然还敢离家出走。”
时湛骤然一惊,手里灯笼掉在了地上,仰起头往身后去。那大汉也不捡灯笼,直直拖着时湛就要走。边拖边用力拍时湛的屁股:“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时湛勃然大怒,抬手就要出招——下一歇又想起自己已不是那尊纵横太胜城的大魔了。那大汉的巴掌不停落下,他只得吃痛叫出了声,用那稚童的声音道:“——你是何人?快放我下来!”
这点动静在人声鼎沸的元宵之夜根本算不上什么,所有人都围在猜灯谜的外头,这又是一条小巷,只零星走过几个行人,见到时湛挨打,盯着看了两眼,又见怪不怪地走了。
时湛心头一沉。
拍花子。
他一口咬上那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上力道一松,叫时湛趁机跑了出来,但还没跑两步,又被那人抓了回去。他大掌一挥,这一下直接打在了时湛脸上,将他嘴角都扇出血来。
这时,又有一个人从巷子里钻了出来,是个穿着布衣的妇人,时湛赶紧道:“救命!救救我!”
那妇人便朝他转身,上前两步,将他从那络腮胡汉子手中拽了出来,道:“你又打孩子干嘛?!”
时湛:“……”
络腮胡子道:“孩子不打,怎么能听话?!”
妇人道:“那也不能这样打,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巷子里又有人出来。
“救命!我不认识——”
巷中路过的那个行人侧目,络腮胡子一巴掌又下去,打断了时湛的求救声。
“兔崽子,叫你不听话!叫你乱跑!”
妇人上去拦住,边拦边着急道:“别打了别打了,别叫外人看了笑话,赶紧回家!”言罢,和那络腮胡子一人一只手,拖着正在打滚的时湛往巷子深处走去。
这一番操作,已将景空青看得愣在了一边。
在那二人将要消失在尽头之际,时湛蓦地转过头,对着遥远那端的景空青道:“弟弟!”
拽着时湛的两人骤然停下,倏地将目光投向景空青。
时湛又道:“弟弟!”
景空青:“哈?”
络腮胡子和妇人对视一眼,立马,那大汉就放下时湛,冲上前,左手拽住景空青的肩膀,右手啪地一巴掌下去,拍得景空青耳朵嗡嗡直响。
那大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兔崽子,叫你不听话,叫你离家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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