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永南行(十一)
李宁宣忍无可忍:“李清蕊!住口!不得胡言!”
清蕊郡主顿时缩了头回去,老老实实闭嘴。
他无奈叹气,朝陈密拱手一礼:“家妹刁蛮,不懂规矩,望陈郎君海涵。”
陈密还礼:“无碍。”
江惜时干巴巴咬笼饼,目光在陈密与清蕊郡主之间打转。
郎才女貌,倒也般配。
她胸口发闷,偷偷吐出口浊气,忽觉嘴里的肉笼饼索然无味。
她这一个早上,净做些胡闹的事了。他们十四五岁,她又不是,以后定要稳重一些。
季停将擦嘴的帕子收拾好,温声道:“如今京中朝廷动乱,若有挂念家中者,可先行回去。”
王翕咀嚼的动作一顿:“动乱?怎么了?”
路远回答他:“京中来信,说丞相下令裁官,一批官员不服,还有在早朝上死谏的。”
他转向一旁:“家益,你回去吧,你父亲……哎,肯定很难做。”
丞相利用户部周转不周为借口实施新政,定然有许多官位被废之人到尚书府大闹一通。
李家益面色忡忡:“我回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反而会被我爹责骂。”
谢赢道:“丞相裁撤的官员皆是虚职,空领俸禄,不为朝廷做实事,该废。那些人比起四处讨公道,不如去应制举,另辟一官半职。”
路远笑了:“世子啊,你这是‘何不食肉糜’。且不说制举名额有限,难度极高,单说那些个废官若有一技之长,怎会被裁呢?丞相这是动了他们的饭碗,断了他们的生路啊。”
谢赢蹙眉:“所以乞丐一日无食,反倒要怪街上无行人经过吗?我等日后当职,无需怜悯无能之辈,所应体恤的,乃是天下黎民。”
路远但笑不语。
没涉猎官场之前,人人都有雄心壮志,以天下为己任。一旦做了官,便要将身家性命交托出去,各有各的自私。像谢赢这样没有后顾之忧的人,大约不会体会到人情冷暖,只一味地拿古仁人的大道理约束他人,过于单纯。
季停适时开口:“若无返京者,用过这顿饭,我们便继续南行。”
“郡主可要与我们一道?”
清蕊郡主急忙点头:“要要要!我与哥哥一起。”
她一人回去,少不了被爹娘惩处,若是哥哥在,好歹还有人帮忙说情。
季停含笑道:“与我们同行,可坐不了马车。”
李清蕊心意已决:“我不坐了!”
李宁宣将信将疑:“当真?如若半路耍赖……”
“绝不耍赖!”
“好吧。”他终于松口。
江惜时以一碗清粥收尾,打量这一对兄妹。谪仙般的李宁宣,在面对自家妹妹时,终于有了几分人间烟火气。当然,容色不减。
不过,神仙再好看,她也偏心自家兰草,独具一格,迎风飘扬。
只是如果对这兰草强取豪夺,必然伤人害己。她也该清醒清醒了。
平州往南皆是荒野,靠近运河的地方才有村落。季停给了村长银两,一行人在村子里留宿休整。
李清蕊坐在人群之外,偷偷脱鞋查看,白皙细嫩的脚心不知何时磨出了两个水泡,形状可怖。她指尖碰了碰,无声擦掉脸上的眼泪,把鞋穿好。
独自去厕所回来的江惜时看到了这一幕,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她当时也是这样过来的。
她从包袱里翻出伤药,头对着远处映着月光的河,手将药瓶递过去:“你要是不嫌弃,就擦这个。我试过,很好用。”
李清蕊犹豫一会儿,接过:“谢谢……”
她脸色涨红:“你……看见了?”
这个时候女孩子的脚是不能被男生看的。江惜时没正面回答:“我看到你在哭。”
她两手抹脸,语气逞强:“我没有。”
半晌,她又道:“谢谢你。”
江惜时两手叉腰,仰头看月:“不客气。你才刚来,跟不上可以说,咱们慢点走便是。”
古时的月亮比未来大一些,像是真有嫦娥仙子在上面居住一样。
李清蕊跟着她望了会儿,念道:“小儿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江惜时惊呼出声:“我也在想这个!真的像又大又圆的大白盘子!”
李清蕊轻笑:“是吧?我都想吃红豆馅的月团了。”
江惜时克制自己的情绪,微微笑,心里附和一百遍她也想吃。
村长在院子里设宴,石桌上摆的盘子满满当当,菜色不算丰盛,却是尽心,今年是荒年,能吃上肉,就已是盛情款待。
得知他们的去处,村长闷了一口酒:“这南边,可跟以前不一样了,我劝你们,还是不去的好。”
季停意外道:“为何?”
“穷啊!”酒碗磕在桌上,村长有些兔死狐悲:“我们这里挨着运河,银钱尚且有处可花。南边,是有价无市。据说村子里易子而食,遇到外地人,直接扔进……”
他长叹一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另一位在村子里有些分量的老者也道:“如今朝廷严抓流民,他们挨饿又不能逃荒,也是走投无路了。”
一顿饭吃得压抑,且并不美味。饭毕,便要分配住处。
村长家有五间房子,李清蕊和村长夫人住一间,剩下的几人两两一间,村长去同村的铁柱家借住。
没等江惜时苦恼,陈密便开口:“你与我一间。”
想邀请陈密的谢赢一顿,心里有些落寞。他总觉得,陈密待江惜时比待他更好。
余下几人,路远选了李家益,王翕选了刘蕴,于是,谢赢与李宁宣与院长季停一间房。
回房后,陈密找来火折子,轻轻一吹,室内便被暖洋洋的烛光照亮。
他回过头,夜色里面容温润:“我帮你铺床。”
江惜时心神一动,点点头,后背靠着将门关上。
陈密拿起床头的被子,抖开,拍了拍浮灰:“等他们睡下了,我会在门口打地铺。”
江惜时用鞋子磨了磨门口的地,村子里没有地板,他打地铺便是睡在土上。
“你不用打地铺,我们中间放一碗水,就都可以睡在床上了。”
陈密铺床的动作停了下,有些好笑地看她:“放碗水就放心了?”
“放心啊。”
她倒是希望能发生什么,可惜陈密根本不是那种人。
“你如果执意睡在门口,我就睡在窗边陪你。”
陈密默然看着她。
江惜时一头趴进床里,声音闷了起来:“陈密,何必在意那些虚礼,即便你我住同一张床,也不会对我的名声有什么影响。如果我恢复女身,打从进书院起,就已被视为不合礼数。就算我再保守,把脸蒙起来,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况且她不会恢复女身,完成任务她就回家了,身后的一切她管不着,也无暇去管。
江惜时在晃悠悠的床上翻了个身,面朝他:“所以,无碍,你不要去地上睡,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不必每件事都委屈自己。”
她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还是,你怕我玷污了你?”
陈密温声岔开话题:“你困了?”
她“嗯”了声,往里面挪了挪身:“你躺这。”
“你先睡,我去洗洗脸。”
她困得眼皮半掀:“别去了,我也没洗,今日太累了,都没怎么歇脚。”
陈密看她睡眼朦胧的样子,心里蔓延开温热的情意,说不清,道不明。
像对待孩童一样,他将里侧的被子抽出来,盖在她身上。
“明天要是还觉得走得快,要说出来。”
她明明困极,却强撑着回应他的话。
“嗯,明天我要说。”
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精神了一些:“郡主不敢说,我若也不说,她得遭多少罪。”
“你知道吗?陈密,我之前如厕回来,碰到了郡主偷偷抹眼泪。”
陈密坐在了床边的凳子上,借着烛光看她:“是吗?”
“嗯,她脚底都磨出泡了,比我当时还严重。你们男孩子怎么那么糙啊,什么事也没有,倒显得我们娇气。”
陈密微微一笑:“怎会?只是不说而已。”
毕竟此行是一番历练,若一味追求舒适享乐,不如回京。
江惜时眼里流光一闪,背过身去:“对不起,我跟你抱怨了。”
陈密哑然,片刻才道:“不用道歉,我们是朋友。”
“我不想做只会欺负你的朋友,不想什么都请你帮忙,然后自己袖手旁观。我也想成为有用的人,也想让你开心,而不是只听我抱怨。”
江惜时的背瘦成一条,很是羸弱。她本就单薄,近来暑气正盛,愈发清减。
陈密静静地注视她的背影,良久,久到江惜时以为他离开了,转回身找人,才发现他还在。
她脸上一红,又埋了回去:“你看我干嘛?”
陈密低着声音道:“从没有人对我说这些。”
也没人对她说过啊!
她羞得用被子盖住头。
只有她江惜时,多愁善感,喜欢这样把心说出来,剖给他看。
“我去打水,你可要用湿帕子擦脸?”
“不用。”
她困意上头,说话轻悄悄的。
“睡吧。”陈密把灯盏提走,轻轻合上门。
纸糊的门上映出陈密的身影,江惜时抬手,远远地描绘他的轮廓,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走廊尽头,她闭上眼,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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