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永南行(九)
陈密沐浴完毕,着一身干净的青衣端坐案前,为自己磨墨。
他低垂着眼眸,睫毛在烛光下遮出了影子。
已过辰时,江惜时不知回到客栈没有。
正想着,房门被敲响,不等他问,声音便自顾自响了起来:“陈密,你在吗?”
陈密想,灯还点着,没法装不在。
他道:“你进来吧。”
江惜时显然也刚洗过澡,头发随意束在背后,额前的几缕还湿着。
他忽然有些后悔,哪怕惹她生气,也不该放她进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
“看!”她掏出一个油纸包着的东西,邀功一般看着他,“我特意给你买的,就是有点凉了。”
陈密接了下来,问:“是什么?”
“烧鸡!王翕说,平州城的烧鸡一绝,我就趁着他没打烊给你买了一份!快尝尝!”
透着油纸,陈密闻到了烧鸡的香气,指尖的滑腻没有如往常一般令他生出反感。
他声音低低的,似清溪夜流:“这么好吃?那你吃了吗?”
江惜时腼腆一笑:“没吃,我钱就那些,得省着点用。”
陈密往后让了让,“你坐这,我们一起吃。”
刚好江惜时舍不得走,便利落答应:“好。”
陈密对她笑了一笑,烧鸡送回她的手中,自己去卧榻旁拿了个板凳过来,坐在她旁边。
江惜时掰给他一只肥鸡腿:“来!”
陈密晃了下头,倚案托脸:“你先吃。”
江惜时不跟他客套:“那我就吃了啊,会给你留的。”
她咬上鸡腿,一口吃下大半个,含进嘴里满满当当,吃得很香。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吃东西。
陈密安静地注视着她,无知无觉地笑。等他发现自己笑的时候,愣了下,若无其事地撇开目光,耳朵慢慢红了起来。
江惜时吃着吃着,已刹不住车,扁起嘴巴恳求道:“陈密,太好吃了,我想全都吃了……”
陈密失笑:“吃吧,我本来也不爱吃油腻的东西。”
江惜时惊讶道:“你不喜欢吃肉吗?”
她两次投喂,都给他吃的油腻腻的肉。
陈密道:“我不爱吃,即使吃,也只吃水煮的。”
水煮的肉和素食在她心里没有区别。
江惜时笑道:“那你就更像小兔子了!”
陈密疑惑:“兔子?我眼睛很红?”
“不是!是那种……”
江惜时苦恼该怎么给他形容卡通画风的兔子,余光瞥见书案上的砚台,灵机一动:“我给你画!”
她想去拿笔,半路一顿,就着烛台瞧了瞧自己沾了油的手。
陈密爱干净,别给他的笔弄脏了。
她食指蹭了蹭另一只手的手背,将烧鸡的油蹭干净,直接去沾墨。转头问陈密:“可以在这画吗?”
陈密盯着她沾了墨的食指,道:“可以。”
江惜时便在纸的空白处着手画一只小兔子,长长的立起来的耳朵,圆圆的黑点点眼睛,还有可爱的三瓣嘴,再来几条胡须。
小兔子不吃肉,就给他抱一根胡萝卜吧。话说陈密喜欢吃胡萝卜吗?
陈密好奇地看她的画:“你还见过这样的兔子?”
江惜时明媚地笑:“当然没见过啦!不过艺术来源于生活,它是把兔子的特点放大,抽象成这个样子的。我喜欢这样的兔子,觉得很可爱。”
陈密原本凑近品味她的画,闻言,不由抬眼。她的侧脸圆圆嫩嫩,生得很讨人喜欢。
江惜时忽觉一阵风袭过,侧眼看去,发现陈密已与她隔了老远的距离。
她疑惑:“怎么了?”
陈密仓促转移话题:“江惜时,你说的话,有时候我听不懂。”
江惜时则不以为然,继续吃她的烧鸡:“我有我的秘密,你不是知道吗?”
终于吃完了,她油汪汪的两只手搁在膝盖上,哪里也不沾,视线在房间内打量。虽然这只是客栈的客房,但却也是陈密的临时居所,她想好好观摩一番。
陈密不自在地打断她的欣赏:“你还有什么事吗?”
江惜时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陈密,你今天下午的时候,情绪不对劲,发生什么了吗?”
陈密坦然:“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一些事。”
“我想问的就是你想起了什么事……你……能说吗?”江惜时眨了眨眼,“还有,你站在那做什么?嫌我身上有烧鸡味?”
说完,她闻了闻自己,刚洗过澡,能有什么味。
站在墙角的陈密否认:“你身上没有烧鸡味,我也不讨厌这个味道。”
那不就得了?
江惜时哄他:“那你过来,我们坐在一起谈谈心,好不好?”
陈密看她支起的指头,怕她累到自己,遂到里间,从自己的包袱里掏出一方帕子给她。
“擦手。”
江惜时眼神委屈起来:“你就是嫌我脏!”
陈密笑了,“你这么觉得?”
她方才还泫然欲泣的脸,顿时融开一朵花:“当然是骗你的啦!我最知道你了!你是不是怕我这样伸着手累呀?”
陈密不说话了。他坐回凳子上,依旧托着脸,只是这一次,他不再敢看她。
江惜时拍了拍他的后背:“陈密啊,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和我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做朋友嘛!朋友就是分担喜悦与悲伤的存在,你别不好意思!”
陈密露出一丝无奈的笑:“真没什么……最多算是,触景生情。”
“什么?”
他平静道:“我母亲也过世了。”
江惜时愣在那,半晌,内疚地低下头。她现在觉得,问东问西、刨根问底的她,真的很讨厌。
他又似先前那样忧伤,沉默而内敛。
江惜时心疼极了:“对不起。”
“你道什么歉?”陈密眼里毫无波澜,“我又不会因为你提起这个而伤心。”
他看着烛光,眼里映着暗淡的光亮,温声续道:“我母亲经由官府之手,含冤而死。我父亲无钱无亲,人微言轻,申冤无门。”
“我那时小,什么都不懂,竟然打算动手杀人。幸亏游夫子拦住我……”
「你以为杀了他就能报仇了?你是不是不想让你父亲活了?」
游珵铁青着脸色,怒其不争地看着他。良久,语气转缓:「我来教你,该怎么办。」
江惜时感慨:“夫子真是个好人。”
陈密轻轻点头。
杀人偿命,大仇得报,可即便如此,他的母亲也无法起死回生。他问游珵,世有许多不平之事,若遇不到像他这样的贵人,又该如何?
他记得游珵这样说:“总会有主持公道之人,如若没有,那你来当。”
那之后,他拜游珵为师。再后来,恒远书院请游珵讲学,他随之就读。
寒门出身,如履薄冰,他小心谨慎走好每一步,从不沾惹生非,只为有朝一日,能成为他人之依仗。
烛泪滚落一滴,夜已深。
陈密没赶她走,她便盯着自己的鞋玩,也不提离开的事。
她用鞋尖在地上写了几遍自己新学的繁体字,正写得入神,陈密的声音将她唤了回来。
“你的本名也是江惜时吗?”
她女扮男装在书院读书,也许会另起一个合适的名字。他想知道她真实的名字。
江惜时应声:“对啊。”
“有什么寓意吗?”
寓意?
她父母给她取名惜时,是有“珍惜时间”的寄托。但这里的江惜时……
她思索片刻:“我娘叫闺名是‘莳’,就是这么写的……”
她给他比划一番,陈密点头,表示看懂了。
“我感觉,可能是我爹想珍惜她的意思吧?”
她反问:“那你呢?为什么叫陈密?”
陈密道:“取自西晋李密,我爹很喜欢他的《陈情表》,小时候就拿他教导我。”
江惜时很高兴的样子:“啊!我以前读《陈情表》的时候也很感动!我还会背呢!”
[陈密好感值+3,目前已达到50,主线任务完成进度16/100]
陈密眸子里含着笑意:“是吗?背两句听听。”
江惜时道:“‘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
他笑意深了深:“然后呢?”
“生孩六月,慈父见背……”
江惜时扯开话题:“哇,你看,第一句就是陈密哎!真巧!”
他闲散看她,眉目间竟有些缱绻。
“傻。”
江惜时愣住,一时热血上涌。
又是沉默片刻,陈密起身整理衣摆:“时候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
她看他的架势:“你送我?”
陈密道:“送你。”
江惜时脑子里蹦出“依依惜别”四个大字,心跳不禁快了几分。
她有预感,今晚睡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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