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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小柿子仓皇地看着躺在床榻上呓语的席山鸣,心里甚是惶恐。他连着数日都没有休息好,只守着昏迷不醒的侍君。

        来往的太医,是小柿子从前不曾想过的场景。

        他们聚集在门外,说着小柿子听不懂的之乎所以,各种君臣佐使的药理,他是一窍不通。但他听得出来,席山鸣的情况不妙,据院首所说,席山鸣外伤虽多,但严重的伤口只得寥寥。然席山鸣的身子底忒薄,又极力压榨身体,待卸下重担后,这一张一弛间,沉疴便立刻爆发,让得席山鸣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席山鸣呼吸沉重,眉头紧蹙,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唇色却烧得嫣红至极,仿佛艳丽的色彩。

        小柿子心中惶恐,小心翼翼给席山鸣换过冰冷的巾子。

        这已经是戾王入宫的第三夜。

        戾王的黑骑兵已经控制了整个皇庭,京郊大营的将领为杜穆,他率兵疾驰百里,在第二日清晨就已经赶到了京城,戾王率兵与其僵持一日一夜,而后杜穆俯首称臣,整个京畿都收入南门之手中。

        皇帝宾天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去。

        如今朝堂上下,都被戾王的人所把控,福宁殿内,正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仔细一看,这人的模样,居然和皇帝有七八分相似。

        曹芳和徐善明被带到这里的时候,无不是满脸震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相同的人?

        南门之并不在这里。

        这偌大的福宁殿内,除了几个神情肃穆的宫人和太医外,就只剩下徐善明和曹芳。徐善明这两日怕是都吃喝不下,一眼就看得出来,眼皮底下都是青色。反倒是曹芳,年纪虽比徐善明大了些,可是这吃喝睡上,却是一如既往,完全看不出来现在的危急。

        徐善明不得不感慨相国这沉稳的心态。

        他道:“戾王上哪里找来的替身?”

        曹芳看了眼床榻上那人,平静地说道:“应当不是戾王找来的,而是官家从前给自己预留的替身。”皇帝喜好出行游玩,可是在外行走的时候,怎会没有人盯着呢?

        这替身预备,总是皇朝的老规矩。

        “相国说得不错。”

        南门之大笑着从门外进来,白净的脸上笑意未散,已然换上一身利索的素净衣袍。仿佛凶兽洗去了肃杀冰冷的血气,重新披上了人皮,再变作了人。

        南门之看着相国曹芳,笑吟吟地说道:“本王觉得,相国应该是个识趣的人。”

        曹芳敛眉,两手揣在袖里欠身行礼,“王爷谬赞。”

        …

        席山鸣累极。

        也困极。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难以醒来的梦。

        梦中兵戈铁马,快意恩仇,掺杂着无数的杀念与欲/望,可他穿行其中,却是再习惯不过。

        他从血中来。

        席山鸣睁开了眼,看着陌生的床帐,感觉到了喉咙灼烧的饥/渴。他对这种状态并不陌生,一般是在自己身受重伤后,才会面临这样的惨况。

        不过……

        席山鸣困倦地阖上眼,他在崇明阁的伤势,可不会严重到那个地步。

        徐善明还是留手了。

        至少他要的是生擒,而不是尸体。

        “咳咳咳……”

        席山鸣一边咳嗽着,一边迟缓地坐起来。

        小柿子听到了动静跑了进来,猛地摔倒在席山鸣的床前,又哭又笑地看着他,“主子,主子,您总算是醒了,太好了,太好了呜呜呜……”他哭得跟个小花猫似的。

        席山鸣嫌弃地看他一眼,“你,收,声。”

        他说话的声音很哑,几乎得是一个字,一个字,才能说得清楚。

        小柿子连忙取出帕子,胡乱擦了一下脸,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又跑了出去,取了热水又端进来,先是帮着席山鸣擦拭了手脸,而后从外面进来几个生面孔,他们都端着汤药和米粥,那浓苦的味道,还未到床榻前,就已经闻得一清二楚。

        席山鸣的眼神在那几个陌生的侍从身上停留了半晌,很快又收了回来,看着小柿子淡淡说道:“这,不是,乾西。”

        这当然不是乾西。

        乾西是整座后宫最阴冷幽暗的地盘。

        在这宫中,东为贵,西为贱。乾西未有冷宫之名,却有冷宫之实。

        乾西阴湿得很,下了雨后,就更加昏暗。

        那一排排看着和外头光鲜亮丽的宫殿截然不同的低矮房屋,便是乾西惯有的布局。有些屋里头还漏着雨水,小柿子还记得,头两年,他们住在西边的屋子里,结果一到夏天就得享受着水漫破屋的感觉。

        一二次后,主子就带着他换到了东边屋子。

        也没让小柿子去过问管事太监的主意。

        左不过下个月,管事太监再来的时候,他耷拉着眼看了一圈乾西,什么话也没说,交代完事情就走了。

        乾西在小柿子的记忆里,一直很阴冷。

        这里,当然不会是乾西。

        乾西可不会像这里这么舒坦。

        小柿子颤巍巍地说道:“这是长秋宫。”

        席山鸣挑眉,长秋宫,这可是西六宫之一,也是整个后宫里唯一空置了好些年的宫殿。之前这位皇帝却是个喜好美色的,这宫中大小宫殿住了个满当,偏只有一处没有住人,也的确是让人生疑。

        便是长秋宫。

        长秋宫空置了好多年。

        其实长秋宫,是当初南门之的母后在得封后位前住的居所。

        在先后搬去凤鸾殿后,很长一段时间,长秋宫都无人居住。而在先后和皇帝彻底闹掰,等她仙逝后,皇帝更是不喜欢一切和她有关的东西,就连这长秋宫,也一并空置下去,变得愈发空寂。

        席山鸣能入住长秋宫,是谁的旨意,可想而知。

        席山鸣吃过清粥填肚子,待此时,汤药刚好凉了下来,他的手指一弯捏住碗沿,仰头一口吞了下去,眉头都不带皱一皱。

        小柿子在旁边看得直打颤。

        那味道,光是闻着都想吐,主子却是一口就吃下去了。

        外头候着的太医便悄然进来。

        先前席山鸣昏迷不醒,高烧不退的时候,那病弱的模样,任由是谁都生怕他就这么一病不起,彻底去了。可是等他醒来,这脉象虽是微弱,却也透着薄薄的生机。

        太医大抵是知道,席侍君这一回,纯粹是心中的重石消失,一下子卸下的东西实在太多,他本就根骨弱,又受伤,这才一下子病魔入体,久久难驱。

        只消能醒来,后续温养虽是麻烦,但总能慢慢恢复。

        太医在确定席山鸣的身体情况后,并未在长秋宫久留,很快就和那些陌生的宫人一起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小柿子憨憨地守在他的身边,看起来小脸无辜,可真真是个实心眼的样子。

        席山鸣倒是不讨厌。

        缺心眼,总比心眼多的人好。

        席山鸣吃过东西后,虚弱的身子恢复了少许力气,这才有精神来问,“宫中情况如何?”

        小柿子老实地说道:“听说官家被太子误伤,眼下还昏迷不醒。九王爷救下了官家,正带人在福宁殿看守,昨日,已经有好些重臣王爷入宫,直往着福宁殿去了,据说现在还没出来。”

        “官家昏迷?”

        席山鸣含着这句话,懒懒散散的神态,丝毫看不出他的心情。但小柿子谨慎抬头,却没有在主子的脸上发现不对劲。

        他也不想想,要是连他都可以看透的话,那席山鸣岂非一张白纸?

        席山鸣倦怠地垂下眼眸,虚弱的语气里,带着若有若无的讥讽,“看来,这福宁殿内,倒还是有好一出大戏。”

        小柿子茫然不解,席山鸣看着他那张茫然的脸,只是摇了摇头。

        虽然小柿子从头到尾都在崇明阁,可他分明非常遵从席山鸣的话,直到被搜出来之前,都一直躲在底下不说话。

        自然,也不知道,其实自家主子,已经杀了皇帝。

        皇帝分明死去,可眼下又有一个“皇帝”在福宁殿长睡不醒,不管这是谁的计谋,看来都打着绝佳的好主意。

        “清君侧”和“弑君”,是两码子事。

        即便是席山鸣有着天大的冤屈,在担上弑君的罪名后,便只得罪孽的名头。可戾王这动作,倒是将一并后续的事情,都揽过去,扫除了风险。

        小柿子见席山鸣的精神头还不错,就坐在床边絮絮叨叨。

        “太子好像被抓了起来……”

        “九王爷带着黑骑兵将皇庭扫荡了一遍,抓出了不少躲藏的皇室中人……”

        “听说京郊大营入皇城了。”

        “杜穆?”

        这一声,是一直不说话的席山鸣突然插口说的,小柿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主子的问话,忙点头说道:“霍明说,前一日就已经入宫了。”

        “霍明又是谁?”席山鸣懒洋洋地说道,“如果我是皇帝,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将杜穆提拔到这个位置上。”

        “霍明就是刚才进来那个为首的內侍。”小柿子先是回了席山鸣的话,然后才憨厚地问道,“主子,奴婢笨,为何不能是杜穆?”

        席山鸣:“杜穆和南门之从在军中就一直别苗头,两人的关系不好,路人皆知。皇帝大抵是觉得,杜穆有能力,又有才干,将他按在京郊大营的位置上,既是对他的优待,也是对南门之的威慑。”

        小柿子听得直点头,就好似他也这么觉得。

        席山鸣斜睨他一眼,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不高兴,像是在说小柿子怎么这么不开窍,“你觉得将杜穆调回京畿,对他是好事?”

        小柿子:“京畿肯定比边关安全。”

        席山鸣一巴掌拍在小柿子的脑门上,将他拍得往后一仰,挑眉说道:“对杜穆而言,这无疑是巨大的耻辱,谁人想要在这样一个看似安全的位置上窝囊到头?尤其还是和归朝的南门之相持。他们两人的关系确实不好,却并非憎恶,皇帝始终看不透这些东西。”他的语气淡淡,听得小柿子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别的听不出来,但起码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情不好。

        席山鸣没有清醒太久,他的身体到底虚弱,很快就重新昏睡过去。小柿子守在他的边上,却不觉得沉闷,毕竟在乾西的这些年,其实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这么度过的。

        席山鸣的身体不好,前些年头不爱说话,到了后两年,才会偶尔和小柿子说上几句,也提点着他在后宫做事,少了几多蹉跎。

        可席山鸣自身,却是甚少在乎这身破烂的身骨。

        小柿子数不清有多少次,他提着食盒回到乾西的时候,却寻不到席山鸣的身影,再回头,人却倚靠在门外。

        小柿子大惊失色,忙抓住席山鸣的胳膊,“主子哟,您这是上哪儿去了,这外头瓢泼大雨的,您要是淋到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反应过来,他抓着的这节胳膊,正湿漉漉得很。

        席山鸣赫然是浑身湿透的模样。

        轰隆隆——

        正逢雷鸣,劈开的闪电照亮了昏暗的乾西,也让小柿子看清了席山鸣苍白的神色。

        湿漉漉的墨发贴在额角,显得稍显凌乱。唇色白到发青,仿佛在这冰冷大雨中跋涉了许久。可再是滂沱的大雨,都冲刷不去席山鸣那一身张扬艳丽,他甚至眉眼微弯,笑得肆意有趣,“去看风景。”他抬手勾住小柿子的脑袋,将大半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撑着自己入了屋。

        席山鸣漫不经心地说话,可小柿子却是浑身僵住,嘴巴张张合合,又猛地张开,“您应该等奴婢回来。”

        “等你回来作甚?”席山鸣的身子都是软的,冷得发抖,偏还要说话,“今儿春山的花开了,甚是漂亮。可惜的是,这一通雨落下来,真真是半点风趣也无。”

        小柿子听着席山鸣说话的声音已经软得不像话,心口都要跳出来了,焦急得直冒汗。他将席山鸣半抱半拖到阴暗的屋内,等搬到床上时,席山鸣已经有些半昏迷过去。

        主子身体因伤而弱,淋着一通雨,怕是要大病一场。

        小柿子急得要往门外跑,猛地又撞上另外一堵墙。这一撞,可不比之前和席山鸣那一回,疼得小柿子弯下了腰,捂着酸胀的鼻子呜呜叫。

        “将军呢?”

        这沉闷的三个字,砸得小柿子晕头转向。

        将军?

        这叫的是……主子吗?

        小柿子缓缓抬头,赫然发现,立在门外的人,居然是帝王九子。

        南门之。

        小柿子笨拙的脑袋,花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南门之是在去岁回朝的,然后就一直没再离开京城。如今是个闲赋在家的王爷,可再是闲置,那也是个王爷。

        小柿子浑身炸毛,连忙拦在前头,连声说道:“王爷,王爷!主子现在不宜见客。”

        可南门之毫不客气地越过了小柿子无力的阻挡,大步朝着里面走来。

        南门之风一般闯过窄小的屋门,冷厉的寒风留在席山鸣的床前,他的身形瘦长,投下来一道狭长阴郁的暗影。

        他沉默地打量着席山鸣。

        昏迷的席山鸣。

        他很瘦。

        这是南门之的第一个印象。

        然后,便是另外一种沉寂了许久的愤怒和狂躁涌上心头,让得原本想要阻拦的小柿子愣是惊吓在原地,连双脚都挪动不了,只有一种深沉的畏惧和害怕。

        南门之见昏迷在床榻上的人略动了动眉,像是被这冷意惊觉,便立刻收敛了身上的气势。

        席山鸣的眉头微蹙,好半晌,才又缓缓睡过去。

        小柿子一直没有告诉主子,为何他一直对南门之很是尊敬,旁人都叫他戾王的时候,他却一直口称九王爷,其实便从这一次起。

        南门之给带来了药,甚至想办法让一个太医过来给席山鸣把了脉,开了药方,最终将席山鸣给吊回来一条命。

        在小柿子的眼中,这可是要千恩万谢的菩萨!

        虽然这菩萨,看起来忒是可怕。

        也不许小柿子和席山鸣说这事。

        然,小柿子一直偷偷摸摸觉得,自家主子是清楚的。毕竟他嘴巴笨,怎么也解释不清楚这药是从哪里来的,更何况,还是已经成形的药方,自家主子只是瞥了他几眼,小柿子就也不知道自己稀里糊涂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门外,身后是主子懒洋洋的话。

        “去外头罚扎马步,没半个时辰不可以结束。”

        呜,小柿子委屈。

        这厢,长秋宫内,小柿子守着睡着的席山鸣,在回想着过去的事情,而昏睡过去的席山鸣,也逐渐沉/沦在虚幻的梦里。

        像是梦,却又不像是梦。

        席山鸣沉默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摆设,这里是天牢。

        他听到了,听到了狼狈哀嚎的兽。

        刀光微亮。

        先是挑断了他的矜傲,再是抽/出他的脊梁,最后站在他狼狈的身躯旁,高高在上的宣旨。

        ——“召席家席山鸣入宫,赐为侍君,钦此。”

        一个难以抹去的噩梦。

        席山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囚牢,视线缓缓地从那个宣旨的刘尚德身上移开,再落到那个黑暗甬道的尽头。

        他看到有人沉默地立在那里。

        火光明明灭灭,打在那个人的身上,几乎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脸。

        席山鸣霍然醒来,盯着床帐喘气。

        ……是南门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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