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4章:瞬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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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
白鹭峰上,溪水淙淙,百鸟啼鸣。
天气一天天地变得更暖和了,又恢复了春时的生机。
宋漆在做着下山前的准备。
这是第三次下山。
时值寅时之末,旭日未出,但灯捻之旁的褚怀君却若有所思的,仿佛一夜未睡,突闻旁边有点动静,侧首一看,竟然是爱徒匆匆然地从大殿外走过,她临时起意便唤他过来问道:“准备的都差不多了吧?”
“是,师父。”宋漆恭敬地作了个揖。
褚怀君抚揉着自己的额头:“自上次那丫头从水碧墓逃走了以后,外面就一直乱糟糟的,总也安静不下来。”
宋漆道:“您的头痛病又犯了。”
“是啊。“褚怀君皱了皱眉,又使劲揉了揉额头中间的部分,“老毛病了嘛。”
宋漆道:“那我再去班师兄那里讨些药来……”
“不用了。”褚怀君用揉头的手制止了他的离去,缓慢地说道,“不用了孩子,我这头痛的毛病是自娘胎来的,你那班师兄的药虽好,却也治标不治本,再说了人也不能总靠着药提气嘛,是不?”
宋漆嘴角略弯,似笑非笑,勉强地给了褚怀君一个关怀的眼神,却又觉得有什么隐蔽的力量抵住了本来可以张合的笑眼——仿佛……自己不会笑了一样。
他觉得怪怪的,不一会儿又觉得很是正常,自己不就一直这样不苟言笑的吗?
——始终都是。
他的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却也没多想,反而是师父的脸色浓重得像是一把笼住明月的雾气,让他的心情也跟着黯淡了许多。
其实现在天还未亮,大多数人都还在睡觉,除却有些下人在清扫院子就是本该打鸣却还没打鸣的鸡了,哪里有那么多所谓的嘈杂声呢?多半是师父她心中烦闷而时常导致的间歇性头痛而已,他自知这是心魔作祟,只好装作看不明白。
褚怀君又道:“宋漆啊,你知道的,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她给抓回来,门中的上下皆为此事而人仰马翻的,如若不然,又何以立门法、正门规呢?”
宋漆点点头,没有多说任何。
褚怀君又叹了口气:“哎!也不知那丫头到底是怎么想的,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寻苍门弟子,不安分地在山上修行,净整些幺蛾子,唯恐天下不乱!”
宋漆依旧缄言不语。
闻说师父褚怀君是寻苍门的所谓科班出身,即其祖上皆受教于寻苍门。
她的一生都在以规矩论道,对人对己、对别的部门弟子还是对易部的弟子都是如此,既然她已经忧心忡忡的了,必然是心中极为怒火才以至于此,而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安静聆听的份儿了,其它的都多此一举。
果然,褚怀君似是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也顾不上面前的人是自己的弟子了,只想着不吐不快:“啊还有你那个平师叔,素日里就一副酒不离身搞不清状况的样子,这下倒好,收的两个弟子来竟是一个比一个混账,也是奇葩。我和你的东方师伯平时就对他的教导方式颇为不满,正所谓“无有规矩,不以成方圆”,怎能一直任由着那两个徒弟那么造作呢?”
宋漆听她都提起了另一个长辈自己就更是不便说什么了,只好低下头去,装作是一缕空气,要是能隐身的话更好了。
但明显,他不能。
“好了好了……我也懒得说他,虽然他平时老不正经,但现下这老顽童怕是比我还要糟心呢!”褚怀君把宋漆的衣袖往自己这边拽拽,然后嘱托了起来,“都说狡兔三窟,一个人一旦想要藏起来就有的是办法让人找不到她,更何况那还是个偷盗禁术下山之人,上次是她自曝了位置才会被门中的弟子找到,所以你这次下山之后切莫一根筋地中了她的迷魂道,可一定要好好地斟酌,早日将她缉拿回来才行……”
宋漆刚想点头,但等等……
自曝位置?
他不由得心里一惊,蓦然抬首对上了褚怀君的眼,本来他也只知道那小师妹是被门中的师兄师姐给抓了回来,不料这背后还有此等隐情呢?
“怎么,你不知道?”褚怀君见他满脸震惊的样子也颇感意外。
宋漆呆滞地摇了摇头。
“不错,听说的确是她自己发了一道激光这才被你那些同门找到并抓了回来,如若不然,此时还不知在哪儿继续祸害人呢!”
宋漆又低下了头去,突然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褚怀君又回到了自己的要叮嘱的话题上,一副黎色的纹尺衣似是嵌在了一盈黯黄的烛火里,衬得她的眉眼也凌厉了许多:“所以呀,你该明白的,她的这件事和当初赵离所犯的错有着本质上的不同,毕竟赵离的那件事意外的成分较大,她的这件事却是主观性地违反了门规,并可能已经真正地害死了人,为师这么说你应该知晓是什么意思吧?”
宋漆本来还想继续装聋作哑,但也不知怎的,倏然有股狞劲儿涌上了心头,叫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似的跨越了师徒本分间的身份障碍,直接怼上了褚怀君的眼:“什么?”
褚怀君蓦地一怔。
她本以为宋漆睿知得很,自然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但也不想他好像在明知故问,竟然直接挑明了她的意思,问了过来?不过看他那浑浊的眼色,又似乎是真的蒙昧到不知道自己真正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宋漆只是在等一个答案。
一个仿佛不该由任何人告诉他,而是他自己本就应当知道的答案。
可从别人的嘴里说出来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唯独一向郑重的师父说出来才会让他觉得那件事更倾向于正确的一方。
褚怀君也不知他到底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了,反正作为一个师父,她怎么也得为自己的徒弟多考虑考虑才是,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于是便直言不讳地道:“门里的人都清楚你和那丫头一向走得很近,即便你可能听不进去,但为师还是要再三地叮嘱你,此番下山去,我最担心其实也不是你的安危,而是你过去和她的关系导致你可能动了恻印之心,会做傻事,到时候即便是为师想救你也救不得了,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可真的听明白了这次?”
“是的,弟子明白了。”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也听懂了!
可他的心在发抖,手在发抖,腿在发抖,浑身都在发抖!
其实自己要的不过就是那几个字——“你和那丫头一向走得很近。”
很近!
原来自己和她过去不但是认识的,还是极为熟悉的关系!
可师父是极为敏感之人,为了避免被她察觉到什么,他只好强行按住情绪的激涌,镇定地回了句不痛不痒的话,说自己都听明白了她的话外之意,接着,便收拾了收拾心情,装作一副天高云淡似的拜别了褚怀君,朝着大殿的外面颤颤巍巍地走去了。
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赵离要说谎呢?
他怎么都想不通。
离开白鹭殿之后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路上只顾着低头琢磨着,浑然没有察觉到不远处有人在跟他挥手,直到迷迷糊糊地险些跟那人迎面撞上了才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走神走得太深,竟然忽略了对方的召唤。
抬首一看——是李师兄。
左肩上依旧是那只活泼乱跳的蓝猴子。
李未来用右手拍了拍它的脚趾,猴子便会意地跳到地上自顾自地玩去了,而宋漆还来不及说什么呢就又被这强健有力的师兄给拽走了。
原来是叫自己来下棋啊!
于是棋盘前——
李未来一直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手,可眼前这师弟明显是心不在焉,搞得他也着急了起来:“师弟啊师弟,你要是每下一个棋子都要思考这么久,恐怕到了天黑也下不完啊!就这会儿的功夫要是与高师伯下,我们怕是早就翻了七八盘了吧?”
“师兄,你这是在为难我。”
李未来摸索着手里的棋子,见他这么费劲,只好自我安慰了起来:“行吧,我也不怪你了,毕竟终究是我所托非人,明知道你根本就不善于此,我还是把你给抓来了,但我也……我也是没法了不是?自从司师妹逃走了之后,原本还可以陪我下下棋的高师伯也不来陪我了,平师叔你更是知道的,整个一闭门不见客,我怎么劝都不能让他跟我小酌一杯,哎,凄惨呐我……”
宋漆颔了颔首:“我知道,所以我才来陪师兄一解愁闷的,毕竟我也马上就要再次下山去了。”
“这才对嘛!就知道你最理解我了……”李未来刚想恭维一下善解人意的师弟,不料这话速太快竟然险些就错过了他的后半句,“什么?你又要下山了?”
宋漆道:“是的。”
“这么快?”李未来似乎有些悲痛起来,本来潇潇洒洒的眉色此时也失去了些轻松的意味,“看来经过此次的逃走一事,门中对司师妹的通缉力度又加大了不少,也怪乎我怎么都约不到师伯他了……”
宋漆看着棋盘发呆,没什么表情,思绪却开始飘荡了起来。
李未来则贼眉鼠眼地打量了一下宋漆的神情,遥想到之前山下遇见他时他说谎去找云织喝粥,不禁恶趣味又来,戏弄起了这个愣头青:“哎呀我说师弟啊,其实有些事情你也不必隐瞒的,你师兄我擅于占卜之术,很多事情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再清楚不过了,只是若非是特殊的情况,断断不会将此术对准自家人罢了!”
宋漆一头雾水:“师兄,你这是何意?”
李未来狐疑道:“你当真……不明白吗?”
“不明白。”宋漆见他像是话中有话,便追问道,“师兄不妨有话直说,我都听着呢。”
李未来像是已经洞察了世人秘密的天外高人一般,对这个口不对心的师弟既心塞又无奈:“你以为你上次那借口很高明嘛?会骗得过我?呵,对于那些扯谎而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人呢,遇到我,可是撞到枪口上了!”
宋漆更是满头云雾了,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李未来见他还要继续表演下去,干脆就把底牌给掀了:“话说被关在水碧墓里的人,至今我还未听说有谁能逃得出来的,毕竟寻苍门是修行幻术的门派,但凡被关进其中的都是有点本领的,怎么会那么轻易地脱身?所以我挑明说了吧,司师妹逃走的这一事,和你是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吧?”
“师兄……”
“放心放心,你师兄我根本就不是那种大嘴巴的人,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的,谁叫你是我的师弟呢,不替你兜着谁替你兜着,是不是?”李未来自以为是地抬了抬下巴,举着棋子落转来转去的,像极了他那颗高速旋转的大脑和玲珑心。
“不是这样的师兄……”
“好了好了,你也无需觉得难为情,今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还不行吗?”
“这事真与我没关系……”
“好好好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李未来抛了个媚眼,连忙阻止了他,“我知道了。”
在他看来,宋漆所有的辩驳都是苍白的,因为那次他说去找云织粥喝本来就让人觉得怪怪的,只有司师妹在的时候宋漆才会想到要去喝甘露粥或者去做甘露粥,而司师妹下山了以后他就不再留心于此了,毕竟关心的人不在山上了嘛!于是那时,李未来在他走后起心动念,算了那么一卦,算出了他去的方向不是绿萼峰而是渺海,这才导致他以为这师弟是要去帮司命逃走的。
“不过你师兄我还知道,自那小师妹进入寻苍门之初你就待她就和别人不一样,我只是知道你们关系好,却也没想到你能为她能做到这种地步……”
宋漆忍不了了,冲动盖过了理智,刚想摊牌说自己根本不记得她了,谁知手下一晃竟又直接把棋子给下错了地方。
“诶诶诶~~”
李未来见他下在了最不该下的地方,真是想说一句‘落子无悔’也说不出来,如果对面是高建堂那他怕不是要兴奋得要跳起来了,可这是这不一会儿就要输上一盘的师弟他就是想延长些时间都延长不了,于是一个泄气,使着性子就把手中的白棋扔了出去:“哎呀,真没劲儿,真是没劲得‘很’呐!”
宋漆无辜到不行:“师兄你来找我下棋,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你说的没错,我真是自讨苦吃!”李未来双手抱拳,跟个小娘子似的诉起了苦来,“高师伯比不过我,老是说跟我下棋是在自讨苦吃,而我呢,倒是栽在了你手中,跟你这里自讨苦吃起来了!啧啧啧……”
宋漆面露窘态,也不知该如何劝他,但宋漆知道相较于思维活络的李师兄,自己的任何劝导应该都像白开水,那还不如问些别的,便道:“师兄你不下山吗?我也正好要离开,不如一同离去好了。”
“别了别了,我可没那兴趣剑指同门。”李未来说罢便懈怠起身,一个拂袖,摇摇地离去了。
还真是来如影、去如风!
宋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有些恍惚。
门中的人,不论是长辈还是平辈,多半都因为一些事抽不开身,暂时下不了山,李师兄却总是一直无所事事的样子,还四处找人饮酒、下棋。也不知道他为何能一直如此闲情雅趣的,似乎他也不惧怕师父的指摘,门中也没什么人能说得过他那张巧嘴和看穿一切的眼睛。
虽然他还没有看穿自己吧!
还好,所幸,还好。
还好方才没有一时头脑发热就说自己不记得司命这件事,否则还不知他要如何地缠住自己问明白缘由呢!他本来也可以让这师兄给占上一卦的,但一想到他爱调侃的行为立马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省着被他抓住了把柄,再让其疯狂地作弄自己。
自己又不是个千年一遇的受虐狂!
……
一般下山前的弟子呢,循常理,是一定要先去拜别下师父和师尊的。
太乙君此时在闭关。
于是宋漆便来到了太虚峰上的拂尘殿外,本想跪地磕个头就走,但刚下蹲时刮来了一阵风,正巧就把面前的殿门给轰开了。
“师尊?”他朝里轻唤了一声。
许久都不见有人回应。
“是你吗,师尊?”
里面还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应答。
这风来得真是诡异。
他以为或许是太乙君有所指令,否则不会此时陡然给他开了这一扇门,比如可能是有什么要紧事要面见于他?或是有什么话要跟他嘱托一下的?于是带着一份猜测,他就探性地朝殿内走了进去。
果然,拂尘殿内——
阒然一片。
冷冷清清的视野之中根本没有什么日常物品的鲜花摆设,也没有花里胡哨的帘幕装潢,单单一面巨大无比看不到尽头的厚重墙壁足就以定性了这座大殿的基调:庄严,肃穆,幽深,绵长……
这便是传说中的拂尘壁。
一望无际,通向无止境的黑暗彼端,仿佛在寓意着要通向一个人内心深处潜在的所有欲望;而由于那上面光华无比,没有一丝尘埃,又象征着要掸去一身铅华,以绝然、毅然、坦然的心境潜行修炼,心无旁骛,这样,才可以得成大道。
这是门中至圣至静的修炼圣地。
也是为何太乙君要在此闭关的原因。
宋漆是第一次进入到里面的,他原本以为拂尘殿之中有很多类似于致知楼那样的术法帛书和修炼神器,但万万想不到里面却是空空洞洞的,只有一面巨长巨长的墙壁。
他只好垫着脚步,轻轻地向里走去,也不敢大声地喘着气,否则每一声吞吐都似乎会被放大到了如钧天雷音一样。他想要走到最里面那黑黢黢的墙壁深处,并且,似乎真的有种莫名的欲望在指引着他要去一探究竟,可就在他快要走到时背后却劈起来了一高亢之声——
“谁!是谁在那里?”
宋漆定住了,回首一看,声音竟是来自大殿外匆忙赶来的东方烈。
只见他满脸焦红,简直比那一身大红衣还要多些浓度,看起来横眉冷峻的,怒意汹涌,骇然无比:“你,你是怎么进去的?”
宋漆不明所以,有些焦虑。
刚想开口时脑中又划过了一丝疑虑,按理说东方师伯不该问自己“你怎么在这里吗”?但他问的为何却是“你是怎么进去的”呢?
他又想替自己辩解些什么,但见自己距离大殿门口有些远,便朝东方烈所在的位置走回去了些,可这不走还好,一走,便出现了个极其玄妙的事,连带着那东方烈也跟着又目睹了一遍方才见过却不敢置信的奇观:没想到自殿门起,到拂尘殿的里头,顺着那拂尘壁的长度一路上都设置了极强的规避幻术,他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就看着幻术光阵如同阳光下的泡沫一样在眼前若隐若现的,刚才他只顾着往里走,并没注意到自己已误入了一个法阵中。
想想也能明白的啊!
师尊在闭关,怎么可能让人随意打扰呢?
可奇怪的是,好像这法阵也没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啊?至少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来回的过程中那些隐形的光阵似乎根本就进不了他的身,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他周身撒发着一种看不见的能量气场,然后就一点点地将那些光阵都压迫了、吞噬了、羽化了……
东方烈惊讶地看着眼前一幕,许久都未缓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能有人在眼前的幻术法阵中这么来去自如,超脱于外的?
简直是叹为观止!
所以直至宋漆走到了面前时他才舌桥不下地问道:“你、你是怎么破解了这瞬息术的?”
什么?
什么瞬息什么术的……
他哪里知道自己是怎么破解的这诡异幻术,但相较于东方烈的目瞪口呆,明明他才是那个更摸不着头脑的人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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