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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065章:为安


两日后。

        树木正华滋,风清新叶影,鸟恋残花枝。

        本来是还算日丽风和的天,却发生了一件不似这季节该发生之事,便是离别。

        话说曲终人是本来看不懂谱子的,若非伐琹在侧一句一句地教她,恐是盯着谱子半晌都不会有何想法。可两人一旦相处久了,总是会想到那首“云胡不喜”的快乐,故此无论是什么曲子都会唱得特别欢乐。

        伐琹无奈。

        但奇怪的是,见她载欢载笑的样子,自己也总是止不住地跟着笑,而且欲罢不能,所以为了能让她快些精进技能,只好拿出了张新谱子,上面三个字写着《别经年》,已昭然若揭了这首曲子的悲剧情调。

        曲终人假装认真,心里虽然还是挺想笑的,但在这位严师的管教下,最终还是有模有样地学了起来:“月笼云遮,万灯索寞,伤怀此离别~~”

        她倏然顿住了,鼻头一酸。

        “怎么了?”伐琹有点茫然,“怎么停下来了,继续啊!”

        “无事,只是觉得有点……难受。”曲终人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压下去了那一股莫名而来的难过,定定神,又嘤嘤地唱了起来,“可、可怜你一去两地,不为功名利禄,只求缘且。一段死生如梦幻泡影,到头来竟是我难眠彻夜。最苦是决绝,何年忘却,无人把话写~~”

        果不其然,事出反常必有妖。

        要不怎么说呢,她的意识捕捉到了曲调中的悢悢哀思,竟也生起了些怜悯的感觉,此怜悯又化而生情,继而带动了人生场景的改变。也或许是她在唱这首曲子时把这种难过的情绪传递给了伐琹听,于是伐琹就成了她那脑海里因应幻变的对象。

        故次日之机,伐琹留下了个简单的口信,便匆匆离开豫台,向西离去了。

        ……

        五月之朔,伐琹到了芒斯。

        此番他是受邀而来的。

        但这次的邀请来得匆忙,来得怪异,来得非常之强势。

        一般来说,若是有达官贵族以逼迫的形式要自己前来奏乐助兴,若非自愿,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屈就的。但此次不同,那贵人以整个梅园的兴衰荣辱作为要挟,以梅园上下众人的身家性命作赌注,硬是逼自己前来,以襄寿宴。

        他原先是不同意的,但被梅公苦苦纠缠了许久,最终还是抵不过他拳拳央求的眼神,只好将仁心放在了傲骨之上,也算是他首次对权宗的妥协了。

        不错,邀请他的人正是司命见到的曾侯。

        然而跟她上次的推测还是有点出入,因为这次又加入了伐琹和曲终人的记忆,所以事情的面貌就丰满了许多:就比如说那曾侯举办的寿宴,其用度极为奢靡,铺张极为浪费;所谓的粉面银筝,玉手琵琶,莺歌燕舞,亦是相当浮夸。很好滴诠释了“何为不知肉糜”,浑然不解天下之苦战久矣,处处都是流离失所,是无处归家。

        反正他们只是要自己来演奏的,也说明什么曲儿,话语权自然就落在了伐琹身上。他见他们这样子的做派,非常不屑,在筵满之上,也不想跟那些人一样附和着曾侯的淫威,更不想做个痴痴傻傻的赔笑人,便陈琴一卧,置在了众人前,有感而发,随心所欲地弹奏了起来。

        但是,那琴音虽然动彻横梁,却阴阴翳翳的似是有愤怨之意。

        有客在场,提出这曲子不甚欢沁,叫他换个调子。

        他满脸冷漠,也的确换了个风格——又是一首随意起兴的曲子,是他的内心独白,比方才的那首更为悲伤,若非是在场者锦衣玉食的颜色非常鲜艳,还真当是来到了某人的葬礼。

        曾侯觉得别扭,在场的人眼看就要大哭起来,便指着伐琹,愤愤喊道:“你这癞子!到底弹得是什么东西?我怎么越听越不对劲了?”

        伐琹诙然一笑,抚着琴弦道:“这是不才‘专门’为曾侯所作的庆贺曲。”

        “胡说!”曾侯凶妄地拍了下桌子,一时间觉得自己的愤怒过于明显了,又软和了些,“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是什么曲子?”

        “楼台掩映连畿甸,珠玉尘轻贱轩冕。黛眉歌舞欢声遍,剥民脂充私苑。穷奢不悛,终须有日天开鉴。天开鉴。商君车裂难免~~”伐琹轻轻哼吟,音色虽然一般,咬字却十分清楚,“这首名叫《商君》,不知高寿的您,可还喜欢?”

        “你……”曾侯气炸了。

        合着这是在变着法子谩骂、诅咒自己和那商君的下场一样啊?

        本来还不知该借以何种理由给把他弄死呢,现下好了,是他自己把自己给送上门来了。

        那就休怪本人无情了!

        之前曾侯就叫下人好好刁难一下他,比如什么大门关了,就叫他从狗门进入;宴上无座,唯有一狗窝,就叫他站在那旁处候着;还有宴飨开始之前,曾侯讽刺道:“凡其礼乐者,皆然下九流也。纵是贵如一国之后,譬如什么秦国水氏耳,也是些不入流的东西,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羞辱家师?

        哼!

        前边伐琹可都能忍,可一听到这里他就忍不了了,便抱起琴来,欲以离去。

        可曾侯岂能让他这么轻易地走掉呢?

        当然是以众人之压,强行地让他留了下来,进而才有了后面延展出的这一场戏。不过,无论他演奏什么,如何的彬彬得礼,曾侯都会想尽办法地置他于死地,而伐琹后来所做的也不过是让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罢了。

        于是他被打了。

        就明晃晃地在那些人面前。

        反正那些被邀请来的大小官民不过是些溜须拍马之流,到头来,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道声“侯王明裁”,然后便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了,又怎会冒着身家性命的危险将这打人的事情给泄露出去呢?

        自然不会。

        虽则曾侯此时一己之力欲盖弥彰,尽量让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但他也绝对不会想到在遥远的百里之外还有个意外,那就是他想掌控都掌控不了的紫微力量者——曲终人。

        事实上,自伐琹离去后,她一直非常愧疚,默认是自己一首的怨曲唱走了他,白白叫他奔波两地,做起了极不情愿之事。后来又在潭水旅从司命的口中了解了真相,她便以吟唱的方式让噗噗恢复了健康,到了这里她继续计上心来,想着:若我的声音真的有灵,把他给唱走了,那就必然能够再把他给唱回来吧?

        于是她胡乱一诌,长时间地哼起了“公子早归、公子早归”几字。

        不料,嘿,这下还真的把伐琹的死局给盘活了!

        也许是千里之外的狗腿子感受到了这种频率波动,竟在曾侯的耳边吹起了无妄之风,叫他悠着点,上面有一周王如泰山压顶,再怎么也是君王,不可能任由着曾侯就这么明着杀人。曾侯本来也是铁定要见那伐氏尸首的,但此时也只能暗暗吃瘪,骂了句:“老子迟早要把那昏虫给拉下王座来!”,随后便不了了之了。

        司命于此有感:

        料看曲终人此刻的记忆里,也并未明确地唱个什么曲子,更无具体的歌词,无明确的对象名字,怎么就能直接因应到伐琹的身上了呢?

        例如那次的腊梅盛放,《枯木逢春》枯的只是那颗术,逢的又是何年春?

        《云胡不喜》里的君子是谁?何以是她当时的面前之人——伐琹?

        《小喜多唐突》里,为何对应的是梅园现场的所有听众,而不是他的场外人?

        《食子》明明讲得是父与子,又怎么会引得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冤屈,轻易地就让她给无罪释放了?这是母子啊,又不是父子。

        故此这其中必有些缘由,令她昏昧。

        还有,之前又数次见曲终人以蛊惑的力量改变了周遭境遇,若咬文嚼字地研究那些歌词,实际上也并非与改变过的境遇完全对应,有些甚至不会真正发生。

        比如所谓的《食子》之“虎之骁勍,生而为尊”,何处见到了虎?

        《小喜多唐突》的“五尾鱼,六肥燕”,何处见鱼、何处见燕?

        《云胡不喜》之“风雨凄凄、潇潇、如晦”的风和雨在哪里,那天晚上并没有刮风和下雨啊?

        《枯木逢春》里更没有所谓的“春华秋实”及时地兑现出来等。

        故而这说明,具体的词曲只是其次,重要的是她吟唱时的脑中意识,也就是她的所思所想,到底想将事态进行怎样地改变,一旦确认了,就会以强大的意念吸之前来,并发展成具体的现实事件。

        这才是原理。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的力量有限,作为一个人,一个渺小的小小生物,与天地苍莽相比,即她意识里的宇宙原始力量再强大,也只是能改变部分的现实罢了,而改变的,恰恰就是她将力量聚拢得最为集中的地方,也就是她最迫切希望改变的地方。

        毕竟这个世上的每个人都有意识,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意识去改变现实,虽然大家的意识就个体而言并没有曲终人最后日子里的那样强大,但汇总起来就是一汪实实在在的对抗之海,还是会阻挠一些她的具体施法情况的。

        ……

        于是三日之后,伐琹回到了豫台。

        他回来得很是艰难。

        曾侯既然能做到如今的这个位置,必然是做什么事都会考虑周到、万无一失的。

        虽说有人谏言给他,就算是真的想要伐琹的脑袋,也不要取得太过直白了,可他也怕伐琹就此逃走,以后再难抓得到他,万一他跑到国外去了呢?那不就在能力范围之外了?于是曾侯又派了几路人马暗中埋伏,只是好巧不巧的是那些杀手伤的伤死的死,总之,是无一例外地都失败了。

        真是邪门得很。

        所以这伐琹就像是中了命运的彩头一般奇迹地回到了豫台,可他身上的伤太过严重,导致刚爬到梅园的门口时整个人就倒了下来,再也没了力气。

        梅公慌得不行,赶紧找人给他看病。

        但医师看后却是连连摇头,大悲大矣地道:“嗐,都看开点吧!怕是……命不久矣。”

        众人嗟叹,接相扼腕。

        梅荔荔大哭了起来。

        曲终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故作镇定,也不好有什么情绪起伏,只能在回到习乐坊、四周无人了后才掩面大哭了起来:怎想得刚进了梅园,得到了这伐公子的赏识,本以为自己终于有机会可以一展歌喉了,却在这个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是唯一说自己也很有价值的人了……

        也是这园子里唯一待她好的人……

        她越想越难过,意识激动下又带起了一些物体波动,至于原本在眼前桌上的谱子飘然落下,滑在了脚上,那是一张画着各种字文符号的谱子,顿时她又悲上心来:“哎,我怎么这么笨呐,竟然连个谱子都看不懂!也枉费那伐公子苦心教我了,最终还是负了他……”

        她擦了擦眼泪,本想将谱子放回原处,可脑中的电流瞬时突变,一下涌过,顿时就让就她的眼目精敏了许多!再定时一看,诶,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谱子上的那些弯弯绕绕她竟然全都能看懂了现在?

        “那是为……安?”她诺诺道。

        右边的标题位就是这么写的。

        天呐……

        自己识字了?

        简直让人大吃一惊!

        再低首扒拉一下——标题下面写的作者署名也非伐琹,而是一无名氏。

        接下来的词谱则是:为安,为安,于我怀安。浑似一场异梦南柯,却叫我把家心悬。人生聚少,离别最多,锦书待飞鸽……

        这词添得可真够随便的!

        她心里竟有些轻蔑起来,果真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也不知为何会有这样子的感受,只是她倏然间有了些批判的想法,总想针砭些什么。于是刹那间情绪四起,脑中的字墨也迸发了出来,让她产生了一种执念,并用吟唱的方式更改起了那些文辞:“为安,为安,于子平安。浑似一场昨日梦魇,竟叫他今日躬欠。人无累息,世有蹉跎,携手数星河~~”

        她心里盼着,盼着伐公子能够安康。

        如此便是再无所求了。

        或是机缘巧合,又或是命中注定,任是怎么强大的业力都无法对她的蛊惑之力进行阻止。

        是以,大概几个时辰之后,房外便传来了些踏踏跫音。

        那声音虽轻,却也强健有力,走到门前并未推门而入,而是转过身去,对着天空眺望了起来——他见到了天上那些珠光群落,如无数个说不完心事的云梦川泽,心中也顿生出了欢喜。如果说自己刚刚是大梦了一场,而此刻才将将醒来,一切都是那么的美丽,他感觉很好。

        还记得昨日他艰难地爬回了豫台,用尽了最后一丝气才撒手昏去,那时他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了,但恍然一过,他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又恢复了往日精神?真是太过神奇了!不过他也没往里头深想,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这样,兴许是梅公请来的医师太厉害了吧!现在他只满心挂记着另个一人的学习情况,也不知她最近进步与否?

        低首微思久久……

        却不知见到此景的曲终人,噙着泪水,心中也感到了一阵呼唤。

        她感念着只有一门之隔的屋外人,在婆娑月影的照射下,那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一如往常偷瞄过的那样,让她在自己的记忆里找到了些对应关系,又回想到了方才的改词举动,连带着对紫微力的直觉,她激动地拉开了房门——不错,背对着自己的这个看月之人正是心心念念的公子,伐琹。

        他真的醒过来了?

        而且他也闻声回眸,投来了一缕明亮的眼光,瞳仁里头尽是芳菲色彩,也像是迷路的比翼梦,是仙侣驾鹤,是执子向天归,是她如今仅剩的喜乐……曲终人真是做梦都不想不到自己竟有这样子的能力,可以把一个人直接从地府里给拉回来!

        她该有多么地庆幸啊……

        庆幸当初自己和那阿司姑娘做的这个交易,不但救了噗噗,救了眼前的公子,更是救活了自己的那些清歌鸣啭之梦。

        于是眼前的人对她粲然一笑,指着上方叹道:“你看,这天上的星河,多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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