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微澜
就象再绚烂辉煌的交响曲也会有尾章的慢板,耳边那一直没有停止过的潮水般的人马嘶吼,炮声轰鸣也渐渐低沉,胶着了一整日的战事看来就要停歇。
窗外,夜幕罩上了这被后世载入战争史册的克里克腾草原,为之镀上一层悲壮而肃穆的暗色……仿佛是不忍看清倒在长弓河畔的数不胜数的那些个不同民族不同信念的勇士,哪怕是最后一眼。
虽听中军帐外军报俱是喜捷连连,但这只是给病中的皇帝陛下报奏的捷报而已。战争自古是个双刃剑,伤害敌人的同时也损伤了自己。这次大战有多激烈,那清军也就有多少烈勇之士为国捐躯……
想尊贵如当今皇帝的亲舅舅的内大臣佟国纲也与将士一同阵亡,这贵胄皇亲都与士兵一同并肩与敌肉搏殉国,听来虽是很能激励军士斗志,细想,率左翼大军的统帅都阵亡,那是多么惨烈的战争,这又是多么昂贵的胜利。
他闻捷却不见喜,每每只是轻道:“知道了。”
喜儿给他阿玛送来的“礼物”——那上万只俄国火枪和弹药今日派上了大用场,常宁指挥的炮营和火器营平空多出上万名武装一新的由弓箭营连夜改装的火枪军团。不知道当葛尔丹见到俄罗国人承诺提供给自己的武器却临时倒戈戏剧性地出现在清军中,是何感想……背叛?
早已归顺清廷,连连进贡的漠西蒙古背叛了天朝皇帝的信任挑起的这场战争,此刻又被沙皇俄国所弃……想必,他最能理解背叛这两个字的深意。
轻勾嘴角我向烛光下那近日益发清减的身影瞧去……他的脸已不复昔日的健康光润,几日的工夫,寒症就折磨得他脸颊消瘦,那双带有满洲和蒙古血统的杏眼显得越发深陷。
扎着纱布的手再不能抚琴,更或是舅父的死讯扰乱了他本来清宁淡然的心,他开始在模拟战事的沙盘上按照战报拿着代表三军的彩旗一只只在那缩小的微型山峦河流上标注。
他的手捏着一只小旗久久犹疑在一片绿色绒布做成的草原和树林的一块地方,我探头过去……哦,是长弓河西岸的那片白桦树林。
“怎么?这片林子有问题?”
“不是……咳咳……”他靠在椅子上又是一阵急咳。
我拿过蜂蜜水让他顺了下喉咙,见他眼睛不再有平日的闪亮,疲惫得就如同那快要耗尽油的灯,心里一阵酸楚。
曾经那么那么自负的他,八岁幼时就能挺着身子摆出君主的仪态端坐在高高的太和金銮宝殿六个时辰的他,此刻却连站着看沙盘的力气都没有。
他……这个帝国称职的君主,却不是个听话的病人,已经三日未眠了……
“不是有问题,只是迄今为止的战报让我觉得这里太平静,太没有问题……”他缄口思虑了半晌又道:“不过,许是我多虑,福全做事谨慎想必自有安排。”
草原的风此刻大得出奇,我能听到帐外高竖在中军里的黄龙大纛旗被风鼓着发出“噗噗噗”地声响。晤?我居然能听到风声?外面这么安静,难道停战了么?
外面马蹄声橐橐作响,风声中还夹杂着有人在呜咽……应该是说男人的嚎啕,帝帷帐外何人敢来此喧哗……
“素伦,何人在外哭泣?”我轻轻问着。
“皇上在帐内静养,说了除了战报没得牌子侍卫谁也不让进,不知道……”他稍一迟顿,小声地回道。
“不妨,让他进来。”正主子摆了摆手示意道。
帐帘打起,一个人影卷着风跌跌撞撞地进来,脚步蹒跚,一进帐门就扑在地上嚎哭,哭声嘶哑。
“皇兄啊!我的左翼军……左翼军五万人,剩下不到两千人!几乎全军覆灭!呜呜……”
天啦,竟是常宁!本簇新澄亮的银盔铜甲此刻蒙上厚厚的一层黑色炮灰,胸甲、裤腿上也粘有混有血迹的泥土,平日光滑油亮的粗辫此刻半束半散,跪在那里哀痛疾哭,语不成声。
“佟将军……他是代常宁而亡!要不是常宁得脸今日改为指挥炮营,那战死沙场为国捐躯的应该是常宁。阿图、齐咯尔、祖海……我的好兄弟啊,他们都走了,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为什么死的不是我!为什么……呜呜呜……”
玄烨抖着手扶起了他,眼睛已是红了一圈。
“要不是二皇兄容许葛尔丹的投降,我定要杀他个痛快。”缓和了下悲伤的情绪,他突然咬牙狠声道。
“什么?你说福全……”
“报!葛尔丹派出大喇嘛根次松仁求和!”帐外侍卫的传来加急战报。
玄烨一楞,破天荒地宣那侍卫进帐,一向平静的脸上带有少有的急切:“那喇嘛带来的降表上有无条款?”
“回皇上,未见降表。”
“裕亲王如何处置?”玄烨脸色一变。
“亲王应允明日受降,已撤围歇兵。”
“未带降表……”玄烨像木雕人似的呆愣着,猛然间,他把手里剩下的小旗全部抛向那沙盘中白桦树林的方位,长叹一声:“以葛尔丹秉性,空口求和,必是有诈!福全啊,误了大事了!只恐葛尔丹已逃!”
常宁此刻全身一震,双眼冒光请旨道:“皇兄,常宁愿率军去追堵贼子!”
“去吧,去白桦林那个方向,如遇敌军即发信号速速告之,切勿死缠。这一战朕已没了舅舅,可不愿再失去唯一的弟弟。”玄烨指向沙盘上树林的方向。
与自己血脉相通的弟弟击掌作别后,他沉下脸来:“素伦!”
“奴才在!”
“去把那降使根次松仁大喇嘛和裕亲王一并请来中军帐。朕要亲自受降。”
“为什么我要躲在屏风后面,你是说过军中无女人,但我不是听话换上侍卫装束了么,我要站在你身后陪着你。”我跟在他身后只是轻声嘟囔着抗议。
“只是想让你呆到比较安全的地方。”他接过小九子小心翼翼递过来的一碗提神的参茶。
言下之意是他身边会不安全……难道这个喇嘛还有什么动作不成,那他为何还要亲见?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是不放心福全,担心福全的安全?还是……
“知道你又要胡思乱想。这作战如对弈,葛尔丹是个难逢的高手。可这棋艺’高手怎会留下如此破绽!将心比心,这没有降表的求降应该是情急所为。希望……一切都是我多想,一会儿你好好呆在屏风后面,别让我分心。”他凝视着我,不允拒绝。
见那眼角眉梢间漾出的尽是毫不掩饰的担心……我轻轻点头,政治谋略,军国要事,从来不需要我置喙,帮不上忙,至少不能碍事。
“隆隆隆”一排炮响,御帐大开,图海、费扬古等一班内大臣、一帮都统、各营统领、待卫们出列排在黄色的帝帷外侧。一溜儿着鲜黄马褂的御林军摆好了仪仗,那整齐威严的军姿,蜿蜒盛列的礼仪璋器,彰显出作为一个天朝的威仪,帝国的尊严和让人不可藐视侵犯的皇家威权。
久仰的在漠西蒙古青海境内享有盛名的根次松仁大喇嘛,却不是一个人前来,还带有两位着蒙古装束的侍者。
“宣根次松仁大喇嘛觐见!”草原上第一次响起那皇室奴仆专有的尖细高嗓,似在喉咙里拐了一道弯发出,在夜晚的空旷草原听来让人着实发秫。
大喇嘛穿着光鲜的绛色法袍,带着骆驼绒做的格鲁派黄色的大高帽,分外神气。嘴角带着超脱凡尘的笑容,仿若刚超度完白日里阵亡的将士们归来。
不说话的时候还真有点我师傅丹增龙喜活佛的气质,可这一开口,满口的外交辞令顿时让他从我心中的神坛上跌落……分别是个政治掮客。
先是代表格鲁教派领袖达赖喇嘛给天朝的皇帝陛下致意,他旁边的一个侍者还捧上一张进单,说是为达赖喇嘛代转给皇帝陛下的。
呵,不说投降一开口即送礼,谈判高手啊。
总感觉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些游移漂浮,不由看了下他身边的两个侍者……一个高大,一个约微矮小些,两个头都低着不敢仰视天颜的样子。
见玄烨的身边紧挨站着的是素伦,另外一边是威武将军费扬古,我稍微宽了下心。
玄烨只是耐心地倾听,待他的滔滔不绝告一段落,微笑道:“知道为何朕愿意见你?”
这喇嘛一楞,眼神往身边那矮小点的侍者瞟去……只是一瞬,我听到烨儿的笑声更是欢愉。呵……他在笑,这笑声带着猫咪在抓到老鼠那刻前的自得和愉悦。
“是不是葛尔丹不愿你来投降,所以连降表都未来得及准备?”他笑问着这个大喇嘛,脸却朝向那个头矮点的那名侍者,语音如沐煦阳春风般和蔼轻柔。
“可汗明日就会来正式递交降书,这里是可汗奉给皇帝陛下的准葛尔各部详细人丁分布,牛马数额……”
啊……这个声音,几年前的景象在我脑海里倒流,凭着记忆比对着这个身影……是她?
那个小个子的蒙古人跪在羊毛大毡上,手举过头,高高捧起手中的卷轴一样的“进单”……看着那卷轴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图穷匕现”四个字带着光在我脑里一闪而过。
不过……是小九子下去,拿走那“进单”,而不是让“这人”跑到皇帝跟前来亲现。从来没有此刻这般感激这繁琐的皇家礼仪和规矩。
还好,还好,我揪紧了胸前的衣裳,紧张得心都快扑腾出来了。
小九子拿来卷轴在御案上缓缓打开,玄烨却瞧也不瞧那上面写的东西,眼神锁住了“那人”。
“朕知道你们是在拖延时间,不过告诉你们也不妨,一个时辰前,安远大将军常年常宁已率军去了白桦林。朕见你们就是想确认一下先前所料之事。”
见“那人”浑身一震,玄烨挑高眉续道:“现在朕想知道的是,你又是谁?居然能指挥动根次松仁大喇嘛,如果没猜错的话……”
“博格达汗万岁!”没等皇帝说完,大和尚陡地一声暴喝,甩掉头上的毡帽,那两个蒙古侍者手疾如飞在他帽里一掏,两把明晃晃地短剑泛着白色的冷光如闪电一般直指皇帝破空而来……
这一番突起变故,饶是早有准备的玄烨和众多侍卫也不由一楞,慢了半拍。
她要杀烨儿!!!
“阿敦不要啊!”我发疯般地从御座后转出扑向玄烨所在的方向……
在我闭眼前的刹那,时间仿佛停止,又仿若被拉得细长细长,如定格的胶片,又如慢放的影带。那一秒我见到明黄色的身影和那两团交替而至的白色剑花……还有那对惊讶犹疑的棕色眸子……
”皇上!”
“噗”地一声,我被重物击倒,听到金属穿透皮肉的声音,可我竟然不觉得疼。
“你……不听话……”耳畔传来他的喘息,断断续续地。
睁开眼……是他!他挡在我面前。
左胸偏上的部位,那只绣着金龙的五爪的地方扎着一把短剑,剑入至柄。血顺着剑,把那金龙的身躯染成一片金红,红得刺眼。
见费扬古和素伦早已拨出剑把那御座位置护佑得固若金汤……原来他早有安排,要不是半途杀出我这个程咬金……烨儿,你好傻,好傻好傻,为什么要扑过来帮我挡。
“烨儿,烨儿……为什么过来,你为什么要过来……”眼泪扑簌簌地滴落在他胸前,和那片金红交织成一片,我捧起他脸轻声低喃。
“你……为什么出来,我就为什么过来……傻子。”他脸色苍白,声音越来越轻。
帐内,侍卫们已经把这三位“葛尔丹的降使”制服,阿敦的脚下那把剑银白光洁,她……明明适才可以乘乱给我或者给我身前的玄烨再来上致命的一剑,她去没有下手,是什么让她犹豫?
念头一转就过,我来不及细想,皇帝遇刺的大事已让帐里帐外骚动异常,御医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帐帷门口。
怀里的他嘴唇翕启,我附耳细听……
“下次,你……记得……要听话。”
见我呜咽出声,拼命地点着头,他才放心的阖上疲惫的双眼。
这一日,我的心承载了太多太多的感情,或悲壮、或蹊跷、或心痛、或悔恨……那一圈一圈如涟漪一样的一个接一个的波澜满得我心疼得快要溢出来,既痛苦而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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