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蟠龙之阵
卿珩还想说什么的时候,云中君又道:“好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事不宜迟,还是早些出发的好。”
卿珩“哦”一声,转身朝数历山的方向飞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只是觉得自己心里很乱,只有见辛夷一面,心里的躁乱才能停止。
冥界
冥界大祭司正在祭司殿中翻看刚刚从神界传来的密报,他思索了许久,才抬头对进来报信的小妖说道:“你去将护法给我找来,就说我有要事寻他商议。”
小妖忙颔首答道:“是。”而后他迅速转身离去。
追风使匆匆赶来,拱手说道:“义父唤孩儿何事?”
大祭司扬手,将手中“密报”扔在追风使脚下,面无表情的说道:“你自个看吧。”
追风使闻言,有些疑惑的望一眼大祭司,而后弯腰将脚下散落的书帛捡了起来,他瞪直了眼睛瞧着书帛上的几行字,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大祭司盯着追风使,轻描淡写道:“这桩事情,你怎么看?”
追风使稍敛了神色,低头说道:“以孩儿之见,此时我们应竭尽全力,寻找天书的下落,别的事情都不要紧,与我们没有关系。”
大祭司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心中所想可与你所说一般?”
追风使答道:“自然。”
大祭司幽幽的说道:“那你自己呢?你的私心呢?”
追风使忙摇头道:“义父多虑了,在这件事情上,孩儿并无私心可言。”
大祭司沉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如今我冥界大业未成,你切不可将心思浪费在儿女私情上。既然你一心为我们冥界着想,那过会为父备些贺礼,你将它亲自送到赤水神君府邸。”
追风使问道:“义父心中不是最恨神界中人吗?况且我冥界与他们神族交恶已久,为何又要与他们接触?”
大祭司说道:“你不用问,只要照做便可,时机适当时,为父自然会告诉你缘由。”
追风使双拳紧握,他咬牙答道:“遵命。”
大祭司早已吩咐下去,侍者已将贺礼送到追风使跟前。
追风使望着眼前方正的礼盒,愤怒油然而生,缓缓吞噬他的心,他的一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望着侍者说道:“知道了,下去复命吧。”
侍者拱手答是,转身迅速逃离。
追风使在案前踱来踱去,像是在认真的思索什么问题,半晌之后,他嘴角出现了一抹渗人的笑容。
他抬手使了术法,将侍者拿来的碍眼的贺礼碾碎,之后,脸上神色才稍有缓和。
他走出自己的寝殿,从容的将冥界供奉了许久的冥泽鉴一并拿走,而后离开冥河。
今日的赤水水流异常湍急,天空时有乌云密布,海风渐起,赤水河边渔民见此情景,不敢在海上多留,也都早早收了帆回家。
赤水宫外礁石上珊瑚绽放,青荇随波飘摇,鱼虾穿梭其中,好不欢快自在。
追风使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正彬彬有礼的向赤水神君府邸前看守的虾兵蟹将递上拜帖。
守卫翻开拜帖瞧了几眼后说道:“尊驾,实在对不住,我们世子不在宫中,神君为世子成亲,在赤水南岸建了行宫,前几日才竣工,世子正带着人布置打扫呢。”
追风使闻言微笑道:“那麻烦你,能将我带去见一见他么?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寻他”。
追风使说话声音很轻,但守卫却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种威慑,容不得别人一丝违逆,守卫呆愣的望着他,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他不敢怠慢,连忙为追风使领路,离开赤水神君府邸一瞬之后,守卫便将追风使带至赤水南岸行宫前。
守卫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行宫,有些怯懦的说道:“尊驾,世子的行宫到了。”
追风使微笑着行礼向守卫答谢:“多谢了。”
守卫连忙还礼退下。
追风使前行几步,便到了守卫所说的行宫前,他抬头瞧见门上方匾书的“赤水行宫”几个大字时,轻蔑的笑出了声。
行宫门前并无守卫,他进去时瞧见上百个侍者正忙忙碌碌的在各处穿梭,陈列饰物器具,除庭洒扫,众人像是没注意到他,他走到庭院中间,抬头打量起来:行宫中筑殿建园,院前造园台,台上植林木花草,台前是个半大的池塘,引赤水为池,池上构亭营桥,池中鱼儿竞相跃出,岸上柳叶飘摇,亭台楼阁,殿廊榭馆,无一不有,而不远处台前的几株生机勃勃的翠竹,却比这偌大的行宫更加引人注目。
追风使忽然想到自己化身金铃子时在后山见过的竹林,他知道頵羝山上最爱竹的是谁,自然也清楚,赤水行宫中这些直挺的翠竹,是为了谁而栽植的。
他有些失神的望着翠竹,不曾发觉有人靠近。
身着湖蓝锦服的男子极为有礼的问道:“公子可是来找我的?”
追风使闻言,转过身来,他瞧见一身华服的年轻男子,忙行礼道:“世子安好。”
眼前的男子便是赤水神君的独子,赤水的世子,烨麟。
烨麟说道:“公子找到这来,是有什么要事?”
追风使忙道:“是在下冒昧,今日家父听说世子将要大婚,特意寻了个稀罕物件,作为贺礼,叫我送到赤水,亲自交到世子的手上。另外,家父还有几句话,托我带给世子。”追风使说完,微微转身瞥了眼周围的侍者。
烨麟见状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要进来。”
侍者们闻言,纷纷放下手上的物什,转身退下,大殿之中只剩下烨麟与追风使两人。
烨麟望着追风使说道:“公子有话当直说。”
追风使说道:“在下觉得世子有些眼熟,我们应该不是初见,世子是否曾经去过冥界。”
烨麟笑道:“护法好记性,我确实曾在祭司殿外见过护法一面,只是当时护法步履匆匆,没瞧见我罢了。”
追风使思忖半晌,说道:“我来此地前,义父曾吩咐过,近来冥界之事繁多,他无暇分身,赤水与冥界共谋之事,以后都会交于我处理。”
烨麟一怔,随即说道:“既然大祭司有此意,我这做小辈的,自当遵从。”
追风使试探道:“那关于与金乌一族的婚事,世子有何打算?”
烨麟想了想说道:“此事原本是由父君一手操办的,况且之前父君便只叫我安心准备婚宴,其他的事情他自会处理妥当,他手中掌握了一些金乌一族的把柄,而且我也才得到消息,近日来神界都在传说的天书之一洛书,只有姬卿珩知道它的下落,如今利用这桩婚事,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拿到天书,这与我们来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追风使闻言,这才明白为何上一回会在冥界瞧见烨麟的身影,原来之前与冥界合谋,陷害卿珩的人便是他,若烨麟知道自己的身份,而整个神界中知道他假扮金铃子的人便只有这个烨麟,那日告诉卿珩自己真实身份的人,难道也是这个赤水世子?
追风使忍住心中不悦,继续问道:“那世子希望我们冥界做什么?”
烨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眼下还真的有件事情,若冥界肯出手相助,此事可成。”
追风使淡然道:“世子不必客气,但凡有所求,我们冥界自当竭力而为。”
烨麟说道:“我曾听父君说过,北溟四圣手中有一件利害的法器,叫做蟠龙幡,幡上书九条蟠龙,可化作蟠龙阵,传闻,此阵一出,所向披靡,不知可否将这蟠龙幡借我一借?”
追风使疑惑道:“那是我三叔的法器,世子要它来做什么?”
烨麟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最近神界之中因为天书陡然生变,若是此时能在神界制造一些事端,使他们自顾不暇,这样一来,不就没人再注意我们了么?”
追风使心中暗道:此人虽名为神界中人,可内心阴暗歹毒,又有心思计谋,倒是个很难对付的狠角色。
追风使笑道:“不知世子打算如何利用蟠龙幡施展计划?”
烨麟说道:“这个,这阵子各家神仙都不怎么安分,只要将南海氐人一族的祸事再重演一遍,整个神界便会人心惶惶,互相猜忌,他们也自然无暇分身找寻另一卷天书,那天书不就是我们囊中之物了么?”
追风使闻言,故意做出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说道:“世子好计策,好胆识,既然你都开口了,此事若能成,便有一石二鸟之效,我回去便找三叔去将蟠龙幡借来奉上。”
烨麟喜上眉梢,忙道:“多谢护法仗义相助,事成之后,我定当依照约定,好好的回报大祭司。我父君离开赤水前曾修书一封,本来是叫我亲自送到冥界的,既然今日护法来了,可否请护法代为转交给大祭司?”
追风使迟疑的接过信,却发现有人在信上下了术法,术法不解开,是看不到信上内容的。
追风使一笑,将信揣在了怀中后说道:“那我这就去给世子送信。世子还在此处,等我回来。”
追风使转身时思忖:赤水世子与卿珩的婚约是一场阴谋,他绝不能让这件事情发生!
追风使辞别了烨麟,便步履匆匆的跑回了冥界。
这个时候,大祭司竟然不在祭司殿,也不在自己的寝殿中,追风使问询大祭司寝殿外值守的守卫,守卫却含糊其辞,支支吾吾的答不上来,追风使有些烦躁的推开守卫,往北溟四圣的住所方向走去。
北溟四圣住在整个冥界最北处,冥水尽头的寒潭,寒潭之下冰冻三尺,连周围的空气都冰冷刺骨,寒潭之上建有长亭,水廊四通八达,可至各处,虽说这里要温暖很多,但追风使也是一个劲的哆嗦,寻常冥界小妖估计连靠近这里都困难。
追风使忙使术法尽力让自己暖和起来,而后,抬眼向水廊尽头一个袒胸露背的男子背影瞧去。
那男子生的魁梧有力,手中挥舞着一柄锃亮的黄钺,重达百钧的黄钺在他手中灵活自如,如同疾风扫叶,靡坚不摧,令人望而生畏。
周围没什么人,只有亭中站着两个颔首低眉的侍者,追风使想起赤水世子在赤水南岸跟自己说的话,紧握双拳朝着男子移步。
像是察觉到有人靠近,男子突然转身,毫不客气的冲着来人劈了过来,追风使望着离自己的喉咙不及一寸锋利的钺刃,心下一凛,立刻停住了步子,他望着男子,使劲的吞了一口吐沫,说道:“三叔,是我。”
男子一笑,使术法将手中的黄钺收了,转身走到廊前的亭中,接过侍者手中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坐了下来。
追风使连忙跟了过去。
被追风使唤作三叔的男子,便是北溟四圣中修为最高的强良,赤水世子烨麟之前跟追风使提到过的蟠龙幡,便是他的法器。
追风使呼了口气,笑着上前恭敬行礼道:“许久不见,三叔安好。”
强良道:“原是追风使,今日竟这般清闲,还有空来看三叔,怎么,祭司殿中无事可做了么?”
追风使忙道:“侄儿如今在凡界碰到些麻烦,所以来找三叔。”
强良挑眉道:“怎么,你又去凡界了,以你的修为,还会有人敢找你麻烦?”
追风使道:“是义父叫我去凡界办些事,侄儿无能,没有办成。”
强良道:“怎么,你来找我,也是为了这事?”
追风使点头道:“侄儿是来问三叔借蟠龙幡一用的。”
强良望着追风使一瞬才说道:“看来他跟你之间过节不小,是哪个这么倒霉?”
追风使想了想说道:“神界金乌一族。”
强良脸色渐渐沉下来,像是自言自语道:“又是他们?”而后,他望着追风使站起来说:“催动蟠龙幡虚耗过多,以你的修为,若要用它对付金乌一族的那个女娃倒还绰绰有余,至于别人,怕是会白白耗损修为。”
追风使答道:“侄儿要对付的,就是她。”
强良将蟠龙幡唤出,递到追风使手上叮嘱道:“阵法一旦开启,便不可逆转,到时,你要小心,千万不要被它所伤。”
追风使接过蟠龙幡,将它收了起来,而后连连点头答道:“多谢三叔提醒。侄儿这就先去凡界。”
强良挥手道:“去吧。”
追风使转身,迅速离开水廊,只留强良一人驻足深思。
追风使将蟠龙幡拿到赤水南岸的行宫时,烨麟正盯着他带来的贺礼,神色之间有些犹豫,不知在沉思什么。
追风使咳嗽一声,烨麟立刻抬起头来,他站起来,望着追风使笑道:“护法回来了?”
追风使答道:“世子久等了,你要的东西,就在我手中。”
烨麟喜逐颜开,拍掌笑道:“好,好,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吧。”
追风使疑惑道:“去哪?”
烨麟说道:“洛水。”
烨麟显然不想多言,追风使也不再询问,只跟着烨麟一起出了水宫。
两人行云向洛水方向而去。
数历山下楚水汩汩流淌,山上杻盛橿繁,绵延数万里,其中不乏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山花野树,鹦鹉在枝头欢跃啼唱,山顶云霞灿然,若华翳日,幽谷沉静,翠竹猗猗,山光明媚,水色明秀,别有洞天。
她正站在沟壑绵延的山谷张望时,山顶传来一阵笛声,袅袅笛音,悠扬恬淡,舒缓婉转,如梦中来,卿珩驻足细听,仿佛在笛声中瞥到了往昔頵羝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她面露喜色,揣着包袱加快步子朝山上走去。
越靠近笛音的源头,卿珩便越觉得紧张不安,她脑中开始不由自主的构想见到辛夷的情形,同时认真仔细的思索,待会见到辛夷的第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
或许,在頵羝山上的时候,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一日,会这样的想念他。
这一刻,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辛夷,她想将这些日子发生的这些事情统统告诉辛夷,她想安安静静的坐在辛夷身边,听他吹那些哀婉忧伤的曲子,她想从今之后一直待在这个风景宜人的数历山上,与辛夷一起。
卿珩施展术法过去,稳稳的落在了山顶的茅屋后,辛夷就在眼前,她走过茅屋时,却登时站住了脚,她像是从未料想过,自己会看到如眼前的一幕:正全身贯注奏笛的辛夷,身旁坐着个鲜妍的女子,正双手托腮注视着他,神情陶醉,如品天籁。
那女子身上的气息,像是许久未曾见过的妖族贵胄:魅。
秦艽曾说过,辛夷与妖魅一族素有渊源,卿珩不禁猜测,眼前的这个妖族女子,到底是谁?辛夷与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她可以这样亲近的坐在辛夷身边?
一种不曾有过的彷徨悄然袭上心头,卿珩没有勇气再抬起步子,她小心翼翼的站在原地,她不敢说话,也不敢发出一丝的声响,她心里十分迫切的希望辛夷可以在此刻回头,看到不远处的自己,或许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这一趟没有白来。
可同时她又害怕,如果辛夷真的发现她了,他和她一起过来站到她面前,她该怎么办?
辛夷或许是太专注,竟未发觉卿珩与他近在咫尺。
或许,云中君之前说的那番话,在卿珩这里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卿珩心里有些失落,她不清楚刚才看到那一幕之后,自己心里涌上来的不悦究竟是什么,权且当做是失落,而伴随这失落而来的,是这几万年来的坦然骤失,早知如此,当初在昆仑山上时,辛夷就不该跟她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想。
她没有勇气再待在数历山,终于怅然离开,转身时,她突然有些明白,玉裳之前在后山与她说过的话的含义,可她自己又很清楚,这些事情在一个没有情根的神仙身上发生,又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急于知道这件事情缘由始末的她,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个人。
卿珩前脚刚走,鲤赦便到了数历山。
他循着卿珩留在数历山上的气息,落在山顶的茅屋前,大声嚷嚷道:“小师叔,快出来!”
不远处的辛夷听到鲤赦的声音,站起来时,鲤赦已经匆匆忙忙的赶到他面前。
辛夷收了玉笛,疑惑道:“你怎么来了?”
鲤赦答道:“哦,我是来找主人的。”
辛夷垂下眸子说道:“你要找她,怎么来了这?”
鲤赦张望道:“我是循着主人的气息到了这,她刚刚明明在这的。”
辛夷询问道:“你说她方才还在这?”
鲤赦点点头。
辛夷像是还想说什么时,鲤赦回眸瞧见了辛夷身后的女子,他有些尴尬的望着辛夷问道:“小师叔,这位姑娘是?”
辛夷像是才记起来他身后还有个女子,侧身望着女子说道:“她是我表妹,沁虞。”
鲤赦一脸的疑惑,小声问道:“小师叔还有个表妹,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
辛夷不咸不淡的说道:“她是我母族的亲戚,之前也没怎么见过。”
鲤赦小声嘀咕道:“怪不得主人才来便又走了,原来这儿还藏着个表妹。”
辛夷问道:“你说什么?”
鲤赦抬头道:“没什么,既然主人不在这儿,那我就先走了。”
辛夷点点头。
鲤赦往前几步后,突然转过身来说道:“小师叔,差点忘告诉你了,主人再过几日便要嫁到赤水去了,你要不要回去一趟?”
辛夷生怕自己没听清楚,连忙走近鲤赦确认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鲤赦重复道:“主人要嫁人了,就在这几日。”
辛夷手中的玉笛毫无预兆的跌在了地上,在与脚下一块尖利的小石子相遇后,被撞成了好几截,散落在地上。
鲤赦望着脚下的笛子,这才察觉到辛夷的异样:“你怎么了,小师叔?”
辛夷在原地呆愣了许久,才说道:“没有,我没事。”说完,他蹲在地上,将地上的玉笛碎片一片片捡起来,珍重的放在左手掌心。
鲤赦又道:“那我先走了,圣尊还等着我回话呢。”
辛夷仿佛置若罔闻,他的目光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手掌。
鲤赦离开许久之后,辛夷仍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洛水
洛水之上依旧如卿珩几日前来时一般静谧,只是上回来时瞧见的小木屋不见了,她找了许久也没瞧见老叟的身影,整个洛水海岸上波澜不起,静的出奇。
那日瞧见的小木屋前的石头上多了件衣裳,她上前去,拿起衣裳仔细瞧了起来:衣裳看起来有些旧,是用绢制的,这在神界算是很普通的布料,可衣裳上的花纹有些奇怪:九条蟠龙攀附在襟前,首尾相接,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它们或伏或立,形态不一,但皆是怒目圆睁,目光十分一致的望着同一个方向,看着有骇人。
她忽然想到之前在昆仑山金殿中发生的事情,心一惊,连忙将衣裳扔在地上。
那衣裳被卿珩丢到地上后,竟然化出一股黑气,随着周围的海风徐徐飘出,正要转身离去的卿珩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她猛地回头,却见那团黑气越滚越大,已缓缓上升到空中,不多时,便将卿珩罩在下面。
卿珩知道中了圈套,气急败坏的拿出缚魂索,想将眼前的这团黑咕隆咚的东西打散,一个人影却迅速闪到她身边,抓住了她的手。
卿珩连忙抬眼,却有些愣住:她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陆英神采奕奕,与自己前几日在少华山上见到的病恹恹的陆英判若两人。
秦艽的医术果真能妙手回春,陆英这么快便生龙活虎了。随后,她又推翻了这个设想,不是她信不过秦艽的医术,而是陆英身体和修为恢复的速度有些太快了,卿珩甚至开始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生过病。
卿珩打量了他一番,疑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英沉声道:“这是北溟四圣强良的蟠龙阵,快想办法出去。”
卿珩紧盯着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
陆英没有答话,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拿在手中念起了咒语,乾坤核渐渐变大,升至空中,而后,卿珩发现两人上空的黑气慢慢淡化,像是被收到了乾坤核中,而一直念咒的陆英面上黑气缠绕,额头上满是大汗。
陆英的咒语越念越快,两人上方的黑气也渐渐消失,周围一片清明。
蟠龙阵是北溟四圣的法器,北溟四圣修为高深,陆英方才却以一己之力将蟠龙阵化解,这在卿珩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看来这些年里,陆英也向她隐瞒了些什么。
直到陆英走到卿珩面前时,卿珩的目光一直未曾在他身上离开过:“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她?
陆英知道卿珩想知道什么,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有些费力的张了张嘴,说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卿珩望着陆英渐渐发黑的脸色,妥协道:“我先带你去頵羝山上,找秦艽看病。”
陆英无力的摇了摇头:“刚刚被蟠龙阵伤了元神,我再不会好了。”
蟠龙阵是冥界最毒的阵法,被蟠龙阵所伤,轻则修为尽失,重则立时魂飞魄散,这蟠龙幡原属北溟四圣中强良所有,除他之外,世上无人能找到救治的解药,秦艽也不能。
方才卿珩在蟠龙阵中一直思索这件事情,她看到陆英脸上渐渐显现的黑气,只以为他损耗了些修为,却没留意到陆英已经中了蟠龙阵的毒。
陆英说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卿珩忙弯腰去扶,陆英摇头道:“我没力气了,就这么说吧。”
卿珩有些无奈的说道:“好,你说吧。”
陆英有些吃力的抬手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卿珩坐下说话。
卿珩朝前走了两步,坐了下来。
陆英轻咳一声,有些吃力的说道:“你还记得上回我在凌晖殿的灶屋中跟你说的事情吗?”
卿珩想了想,轻轻点头。
陆英继续说道:“我将这件事告诉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若我今日不挑明了告诉你,你自个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这回我怕是挨不过去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你知道。”
陆英费力的呼了口气,又说道:“你可能从来都不知道,我们许久之前就已经见过面了,而自我第一次与你见面时,便钟情于你了。一万多年前,你跟着圣尊到了天帝的寿辰,我也在宴席上。那时我想不到什么更好的法子来引你注意,找人打听了之后,才知道秦艽也在頵羝山上,我与他是旧识,便想了个法子,在游历之时,故意染了一身的病,本来是打算去頵羝山找秦艽为我治病,再借故认识你。”
他说着说着,却笑了起来:“没想到,这风邪之症,不是谁人都能扛得住的,我本就没多少修为与它相抗,回来之后,便病了个半死。我怨自己弄巧成拙,白白送了性命,却没想到,你正好路过少华山,出手将我救了。我心里十分的高兴,虽被风邪之症折磨的奄奄一息,却也觉得没什么,那时只想着多见你一面,只要能见到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陆英有些歉疚的望着卿珩,说道:“你从秦艽那里学的术法很有用,我的病也确实好了一大半。之后,你有什么事情,都会跟我说,而我,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去頵羝山上看你。我曾告诉过你,我的风邪之症时常发作,你隔三差五的便来少华山上看我,但其实,之前我病的,并没有那样严重。”
卿珩蓦的明白过来,问道:“你每每说自己有病,其实都是装的?你不知道我此生最痛恨别人欺骗么?为何你不继续隐瞒,又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她万万没有想到,陆英对她的欺瞒,很久以前便开始了,甚至还比她想象中要更早。
陆英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说道:“我无意间知道了自己的运道,之前还想着以一己之力违逆天意,如今看来,我命本该如此,不过也好,起码在殒身之前,能将一切事情交代清楚,这样我也能少些遗憾。”
神仙的运道乃是神界最大的秘密,神界中人不能轻易窥视,陆英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陆英连自己生病的事情都瞒着卿珩,这些事情卿珩自然也是不知道的,她与陆英相识一万年,这一刻却突然发觉,自己或许根本就不了解他。
卿珩问道:“你刚刚说的这些,都是从何处得来的?”
陆英一笑,说道:“我对不住你,我为了一己私欲,去找了冥界的人。”
卿珩道:“上回在少华山上的事情,是你做的?”原来氐人族的传讯鸟出现在少华山上,是陆英故意为之。
陆英说道:“还有血灵与青鴍鸟的事情,都是我告诉冥界大祭司的。”
卿珩问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陆英答道:“是我迷了心窍,奢望一些得不到的东西,却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卿珩之前确实有所怀疑,陆英每次出现之后的巧合,而她却因为坚信了解陆英的为人,没有继续调查下去,如今陆英亲口承认这些,她心乱如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两人沉默了一瞬,陆英才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今我也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愿以后你能忘了这些不愉快,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的生活。”
卿珩缓缓垂下头,抬头时已落了一地的晶莹。
陆英又道:“你要小心你的婚礼!”
婚礼?陆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她的婚礼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卿珩还想仔细询问时,陆英的声音却渐渐细不可闻,卿珩望着他垂下去的脑袋,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好想一直陪着你,只可惜办不到了,希望下辈子,我能早些遇到你。”
许久之后,她渐渐止住哭声,看着陆英的身体渐渐化作一股青烟,随风飘逝。
陆英就是那个藏在神界为冥界传递消息的人,这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可他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去少华山看他时,他为什么装病,在装病的这些时日,他究竟在做什么?还有,之前她所经历的那些事情,有哪些是陆英主导的,这些于卿珩来说很重要的问题,随着陆英的魂飞魄散,变成了永远的秘密。
卿珩站起身来,回身离开洛水,她拼命想将刚刚发生的一切忘记:陆英对神界的背叛,对自己的欺骗,她想将这些统统忘掉,然后,她想到陆英时,忆起的回忆都是美好的,而陆英还是那个打不过自己便会求饶的少华山神。
陆英的确骗了她很久,或许还做过许多伤害她的事情,但她知道,她不该恨陆英,以陆英对她的了解,要是想对她下手,怕是早就动手了,今日也不会特意赶来这里,用自己的元神换她一命。
但她不确定,陆英到底对那个冥界大祭司说过什么,今日的蟠龙阵,很明显是北溟四圣用来对付自己的,冥界毫无顾忌的开始对她下手,这说明什么?
大祭司难道已经知道天书的下落了?
不管他知不知道天书的下落,她都要赶快回到頵羝山拿到天书,将它交给天帝。
她必须想一个说辞来打发天帝和神界众人,她不能让陆英落下一个勾结冥界的骂名,这是她现下唯一能够为陆英做的事。
卿珩离去之时,并未发现离自己不远处还有两人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追风使望着卿珩的背影,感觉整个人轻松了很多,他有些庆幸,还好陆英及时赶到。而后,他又有些懊恼:之前不该听烨麟的话,将蟠龙幡带到这儿来。
他沉思了许久,转身对身后的烨麟说道:“世子,你这走的是哪步棋啊?”
烨麟瞥到追风使嘴角的那抹讥笑,没有再开口。此刻他心里十分懊悔,就在刚才一瞬,他不仅错失了得到洛书的机会,还搭上了个冥界安插在神界的奸细。
追风使沉声道:“我当世子有什么妙计善法,才跑到冥界将三叔的法器借来,可如今世子此举非但没有拿到天书,反而叫金乌一族对我冥界生了防备之心,这叫我回去之后怎么同义父交代?”
烨麟陪笑道:“都是我的错,还请护法回去告诉令尊,此次的事情,我定会想办法补救。”
追风使忽而笑道:“世子言重了,既然这蟠龙幡困不住她,我便将它带回去了。我来之前,义父还叫我带了另一样东西来。”追风使说着,将一面银色的方鉴拿出来放在手上。
追风使继续说道:“世子请看,这是我们冥界的另一件法宝,它的威力比蟠龙幡还要强,世子既然不便露面,那天书的事情,便由我代劳了。”
烨麟闻言大喜,连忙凑近去看,却不曾留意到追风使嘴角勾起的一丝冷笑。
追风使积蓄术法,在烨麟触碰到那柄方鉴时,幻化出一个幻境来,烨麟毫无防备,被吸了进去。
追风使双手合十,望着冥泽鉴笑道:“我说了,剩下的事情由我代劳,再会了,哦不,永别了,赤水世子。”
而后,追风使摇身一变,变成了烨麟的样子,回身向赤水飞去。
不久便是婚期了,卿珩想到云珠还在凡界,便折回了凡界。
在荒郊外的一座孤冢前,卿珩终于找到了云珠。
云珠泪眼婆娑,冲过来紧紧抱着她,卿珩有些措手不及,小心翼翼的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你怎么了?”
云珠像是有流不干的眼泪,并未顾得上回答,过了许久,卿珩才瞥到不到十步的坟冢,她连忙推开云珠,指着墓碑问道:“到底怎么了?他是谁?”
云珠抹了把泪,抽泣道:“他是仲元,是一个凡人。”
卿珩无语道:“你在一个凡人墓前哭什么?”
云珠闻言,哭的更凶了:“我,我喜欢他。”
卿珩惊道:“你才多大年纪,说什么喜欢,更何况,他还是个凡人!”
看着云珠梨花带雨的模样,卿珩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心,她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良久之后,卿珩柔声道:“好了,该回去了。”
云珠点头,恋恋不舍的回了头。
頵羝山金乌一族少主卿珩与赤水世子亲事终于尘埃落定,神界中人都传说赤水神君为了世子,在赤水南岸为一对新人建了行宫,喜宴的场地也被赤水神君移到了宽敞的赤水南岸。
距离婚期不过两日,有些灵通的神仙不知从哪打听来的小道消息:新娘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以这位頵羝少主的脾气,婚礼当天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赤水神君这回指不定会白白忙活,本以为能和身份高贵的金乌一族攀上关系,到头来大半还是要空欢喜一场了。
赤水神君为这场婚宴做足了准备,若是这个时候新娘跑了,那整个神界可算是有笑话看了。
而让诸位神仙失望的是,婚宴的前一天,谣言中早就逃了婚的卿珩,却带着个年轻俏皮的女子又回到了頵羝山。
頵羝山上嫁女,天帝派人送来一袭华贵的霓裳锦衣,其他神界的神仙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能来的早早的来了凌晖殿中恭喜,不能来的,也差人将满满的一箱贺礼抬到凌晖殿中。
圣尊望着这些宝贝物件,早就乐开了花,望着渐满的府库,她似乎打算再在映月殿边上建一个府库,将剩下的贺礼尽数放进去。
相比于外面的嘈杂,卿珩的枕霞居显得冷清多了,直到临近申时,圣尊吩咐珮儿来找卿珩,珮儿看到卿珩时,大叫一声,将卿珩之前所有的思绪通通打乱:“少主,你怎么坐在地上?”
卿珩一愣,随即发觉喜服的一角已经沾了许多尘土,她连忙站起来,拧着身子用力拍打身上的尘土。
这在珮儿看来,却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她死死的望着卿珩问道:“少主,你怎么坐在地上?”
卿珩支吾道:“没什么。”
珮儿哀嚎:“吉时都快到了,你叫我从哪再给你找一套喜服去?”
卿珩有些不好意思,但有些不解:“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了,就穿这么一回,又不是哪里破了,就是蹭了些尘,不要紧的。”
珮儿无奈的叹气,将手中拿着的挂饰尽数挂在卿珩身上,稍微一动,身上的玉珏环佩便会叮当作响。
卿珩低头望着身上这些古怪的玩意时,珮儿却急不可耐的将她推到不远处的鸾车前说道:“少主,时辰到了。”
珮儿将卿珩塞进鸾车的最后一刻,卿珩还是做了些许挣扎:“能不坐这个吗?”
珮儿催促道:“少主,求您别折腾了,这么多人都看着咱们呢,你不想把脸丢到整个神界去吧?”
卿珩撇嘴说道:“好了,知道了,今日尽量不丢人。”
珮儿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说道:“直接去映月殿,拜过圣尊之后就可以出发了。”
珮儿又补充道:“这是规矩。”
卿珩“哦”一声,又道:“你今日见过云珠吗?”
珮儿想了想,说道:“方才看到她也像是在映月殿,少主有事要找她?”
卿珩答道:“没什么,我就问问。”
珮儿没再答话,中庭的路今日好像有些颠簸,卿珩一直闷在鸾车里,有些晕头转向。
好不容易才到映月殿,她吐口气,扶着珮儿的手下了车。
她匆匆瞥了一眼整整齐齐站在外面的宾客,却见云中君与雨神正欣慰的冲着她笑,她忽然想到陆英,心里有些怅然。
进到大殿,圣尊与西王母在上头正襟危坐,她按照珮儿之前教她的礼节三拜九叩,朝殿中众人一一行礼后,缓缓走了出去。
走出大殿时,她没来由的有些心慌:今日是她成亲的日子,她就这样嫁给那个素不相识的赤水世子了么?可她之前连想都没想过,嫁人之后的日子,究竟应该怎么过,离门外的鸾车越近,她心里便越慌,她小声的问走在一旁的珮儿:“珮儿,我现在如果悔婚,会怎么样?”
珮儿闻言,差点昏过去,她强自镇定的站稳,小声说道:“不是吧,你现在才后悔?”
卿珩见珮儿吓得不轻,忙道:“算了,我说笑而已。”
珮儿连忙擦了擦汗,说道:“好了,不要胡思乱想了,小师叔说过,一切顺其自然就好。”
珮儿刚说完,发现卿珩停住步子,连忙说道:“又怎么了?”
卿珩呆呆的望着人群中那一抹月白的影子,鬼使神差的向前走去,直到她看清楚眼前人的面容时,才陡然停步,认错人了,他不是他。
珮儿惊异的望着眼前那张生疏的面孔,而后上前小声问道:“少主,你怎么了?”
卿珩连忙摇摇头。
珮儿不再追问,小心搀着她上了鸾车。
鸾车从頵羝山浩浩荡荡的出来,耳畔丝竹声,嘈杂声渐远,很快,鸾车便到了赤水,卿珩在珮儿的搀扶下下了车,她小心留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环境:瞥见门楣上几个大大的字,才知道这便是赤水神君为烨麟成亲修建的行宫,规格似乎可以及的上天帝的御花园,但整体上收敛了许多,水榭阁楼建的也合乎礼制,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赤水神君果真如神界传说的那样谨慎。
路过青庐时,卿珩瞥到不远处的宴席上宾客满座,众人神色喜悦,似乎今日卿珩与烨麟成婚,是什么值得普天同庆的喜事。
卿珩坐在青庐中,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席间宾客的几句玩笑话,这样的话之前听得也不少了,卿珩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许久之后,幔帐被人揭起来,卿珩有些紧张,听到珮儿的声音,才松了口气:“少主,有人叫我把这个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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